这个问题,是《红楼梦》中一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曹雪芹在此处埋下了黛玉生命悲剧的深刻伏笔。所谓“病由此起”,并非指身体上的疾病突然发作,而是指她的“心病”——即对宝玉的痴情以及由此带来的无尽忧虑和煎熬——从此进入了更深刻、更公开、更无法挽回的阶段,最终将耗尽她的生命。
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层面来理解这句话:
黛玉题帕的三绝句,是她对宝玉情感的一次总爆发和明确确认。
私相授受的定情之物:宝玉在挨打后,避开袭人、宝钗等人,独独派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半新不旧的帕子。这个行为极具象征意义,在当时的礼教下是“私传信物”的大胆越轨行为。黛玉在瞬间就明白了宝玉的用心:“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
情感的决堤:此前,宝黛二人的感情始终处于试探、猜疑、争吵的朦胧阶段。而这两条手帕,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定情信物”。黛玉提笔写下的“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等诗句,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炽烈地将满腔情愫诉诸笔端。这种极度的喜悦、激动、悲伤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对她的身心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和消耗。“腮上通红,压倒桃花”正是这种情绪极度亢奋、气血上涌的表现。
黛玉的“病”,根源是“郁结”,是“心病”。
从朦胧到清醒:题帕之后,黛玉和宝玉的感情从“孩提之谊”正式升华为清醒的、自觉的“爱情”。然而,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这种自由恋爱是没有任何保障的。她清醒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有“金玉良缘”的舆论,有家族的压力,更有自己孤女无依的凄凉处境。
幸福的顶点亦是绝望的深渊:得到宝玉的真心,是她一生最大的渴望和幸福。但恰恰是确认了这份幸福的同时,她也预感到这份感情可能无法善终的巨大恐惧。这种“喜”与“悲”的极致矛盾,像一把刀,日夜切割着她的心。所以,“病由此起”的“病”,是“相思病”,是“忧虑成疾”,是清醒地走向悲剧却无力回天的绝望感。
开篇的“还泪”神话是理解黛玉一生的钥匙。
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题帕三绝”是“还泪”故事中的一个高潮。这一次,黛玉不仅流了泪,更是将泪水与诗篇一同“渍”在了定情的手帕上。“病由此起”标志着她的“还泪”进程进入了加速阶段。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将与对宝玉的牵挂和悲剧的预感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眼泪越流越多,身体也每况愈下,直至“泪尽而夭”。
总结:“却不知病由此起”是一句充满宿命感的判词。
它告诉我们,黛玉在潇湘馆题帕定情的这个夜晚,在经历了她人生中最幸福也最痛苦的情感确认后,她的生命轨迹已经不可逆转地滑向了最终的悲剧。
这里的“病”,是爱情的觉醒之病,是忧虑的深化之病,是生命为情感燃烧殆尽的开始。曹雪芹用这句看似平淡的叙述,为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最终结局,埋下了一处沉重而关键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