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9日,为期一周的2025年上海书展落下帷幕。
在今年的书展上,最吸引人的“工作人员”恐怕要数那位身穿紫色毛衣、留着标志性胡子的NPC鲁迅了。
从“闰土钢叉”毛绒玩具到迅哥儿咖啡杯,再到同款毛背心,“鲁迅文创”火出圈,这位大先生俨然已是当下最顶流的文化IP之一。
鲁迅与上海的缘分,始于98年前。
1927年10月,鲁迅与许广平乘船抵达上海,此后在上海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十年,这是他创作的“黄金时代”。
上海聚集了胡适、郭沫若、茅盾等各路文坛健将,文化产业兴盛,讨论氛围也相对自由。
这些当然是重要原因,但或许还有一个更私人的理由:鲁迅要“出走”。他不仅要逃离当时的政治高压,更要逃离一个基于孝道和礼教的“家”——一个困住了他二十年,也同样牺牲了妻子朱安一生的牢笼。
鲁迅与朱安的婚姻,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1906年,25岁的鲁迅在日本留学,被母亲一封“病危”的家信骗回绍兴,才发现等待他的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婚礼。
婚后第四天,他无法忍受婚姻的无趣与生活的受限,便愤然离家。
朱安与鲁迅
那个时代,许多新派知识分子都有着相似的境况:家里有位父母包办的妻子,自己则在外面追求新式的自由恋爱。
郁达夫在国内有原配妻子孙荃,留学时仍轰轰烈烈地恋上王映霞;郭沫若在国内有包办婚姻的妻子张琼华,留学日本时却与护士佐藤富子相恋并同居21年,育有5个孩子。
郭沫若与佐藤富子
他们为自己的情感找到了看似前卫的出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新旧时代的双重便利,但鲁迅不同。
他既不肯在肉体上接受这门婚事,也不愿在名义上抛弃这位“母亲的太太”——据说,他曾如此定义朱安。
这背后,首先是母亲的意愿。一旦儿子休妻,就等于将这个女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朱安将在无尽的唾弃和流言中生不如死。
对于母亲的苦心,鲁迅选择了默认。
因此,直至病逝为止,鲁迅都没有与她解除婚姻关系。
个人生活中的矛盾与痛苦,最终都化作了鲁迅笔下犀利的文字。
1918年,鲁迅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我之节烈观》一文,向压迫女性甚久的“守节观”愤然开刀。
他开篇就指出,世人常叹“世道浇漓,人心日下”,但慨叹的内容却因时代而异。当时,一群“君子”们认为挽救世风的方法,便是“表彰节烈”。
鲁迅用他一贯的讽刺笔法,解构了“节”与“烈”这两个字。在他看来,“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而“烈可是有两种:一种是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着自尽;一种是有强暴来污辱他的时候,设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杀,都无不可”。
听起来是高尚的道德,但鲁迅却提出了一个无人敢问的悖论:这种道德岂是人人都有机会实践?
他冷冷地设想了一种情况:“假如第三种的人,虽然立志极高,万一丈夫长寿,天下太平,他便只好饮恨吞声,做一世次等的人物。”
这话说得尖刻,却也道出了这套道德逻辑的荒谬之处:一个女人的道德评判,竟取决于丈夫的寿命和一个随机的强暴犯。
西汉刘向著《列女传》,记载妇女的嘉言懿行,展示从古至汉的女性风采。宋明以后益变本加厉,“列女”遂成为“烈女”。
为何救世的责任要全压在女性身上?
按照旧说,女子主内,是附属品,那么治国平天下本应是男子的事;按照新说,男女平等,责任也该分担,断没有让一半人旁观,另一半人独自承担的道理。
更进一步,鲁迅拷问了这套标准的虚伪性。
既然要求女性守节,那男性呢?
在他看来,阴阳内外之说本就荒谬至极,男人不比女人尊贵,社会国家又非单是男子造成。那些妻妾成群的男性,反过头来要求女性忠贞如一,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讽刺。
学者许子东曾经提出这样的观点:写下这些文字时,鲁迅眼前就有一个“活的节女”,那就是朱安。
礼教吃人,朱安成了活的祭品,一生被禁锢在“周家儿媳”这个空洞的名分里,从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爱情与人生。
鲁迅则在这场悲剧中扮演了批判者与同谋者的双重角色,一面痛斥着吃人的礼教,一面又因孝道而背负着牺牲者的重量。
这种源于骨血、日夜噬身的痛苦,最终必然要求一个出口,一次彻底的决裂与“出走”。
这个出口,在鲁迅44岁那年终于出现。
此前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鲁迅一直过着事实上的独身生活,没有任何公开资料显示他有过其他伴侣。
1925年,他遇见了自己的学生许广平。这位思想进步、充满活力的新式女子,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灵魂共鸣的快乐,二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可是,在旧都沉重的空气里,新生的爱情终究难以扎根。
他越发意识到,唯有彻底的出走才能换来真正的自由。于是,鲁迅与许广平决定远赴上海,在那里开启他们的新生活。
鲁迅与许广平相识于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
上海这座华洋混杂的摩登都市,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摆脱旧式家庭和人情束缚的空间。在这里,鲁迅不再是大学教授,也不再是教育部的官员,他成了职业作家,一个自由撰稿人。
初到上海,鲁迅先是住在共和旅馆,但很快就在弟弟周建人的帮助下,搬进了文化名人云集的景云里,与茅盾、叶圣陶等人为邻。
许广平曾欢喜地写下诗句:“景云深处是吾家”,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在景云里,二人最初的生活也有过渡期的谨慎。
鲁迅住在二楼,许广平住在三楼。直到1929年9月27日,儿子周海婴的出生,才让他们的关系彻底公开化。家庭生活的琐碎与温馨,从此围绕着这个新生儿展开。
两人分工明确:鲁迅专心赚钱养家,许广平则退居幕后,承担起“全职太太”的责任,悉心照料鲁迅和孩子的起居。
鲁迅与许广平、周海婴
有了安定的“家”,鲁迅作为自由职业者的事业也全面展开。
他与创造社、太阳社论战,后来又联合成立“左联”,成为无可争议的“盟主”。
他在公啡咖啡馆会友,在内山书店避难,在拉摩斯公寓和大陆新村的深夜灯下,写下了他一生中最具战斗性的篇章。
当时的稿费标准不低,《自由谈》给他的稿酬是千字十元大洋,这让他得以维持体面的生活,甚至还有余力去看电影、请客吃饭。
据统计,鲁迅在上海期间月平均收入高达674元,其中卖文所得约510元,这在当时是相当可观的收入。
在上海期间,鲁迅编纂了《三闲集》《二心集》《两地书》等著作
然而,虽身在上海,鲁迅却从未真正摆脱那个“家”的拖累。
他每月都要寄钱回北京,供养母亲和朱安。他自己也承认,写作是为了“骗得几个钱来,给他们用”。
两个家庭带来的沉重负担,迫使他必须以持续的高强度写作来换取经济上的独立。
正如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中所描绘的,常常是“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深夜的灯下,鲁迅将孤寂与苦闷化为匕首投枪。
上海鲁迅故居
今天,当我们穿梭于上海书展,将鲁迅简化为一个文化符号时,或许更应该记住他作为一个“人”的挣扎。
他以决绝的姿态批判礼教,却又用一生去实践那沉重的孝道,这是他最深刻的矛盾,也是他最真切的痛苦。
他奔赴上海,与其说是为了投身文化中心,不如说是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出口。上海给了他最后的自由,也见证了他生命的燃尽。
1936年,鲁迅在上海逝世。
“灵台无计逃神矢”,这座城市接纳了他的抗争与矛盾,而他也将自己伟大的灵魂,永远地烙印在了上海的文化记忆之中。
重读鲁迅
许子东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5
参考资料:
张守涛:《鲁迅在上海》,瞭望东方周刊。
李伟,王华萍:《鲁迅诞辰140年:人生最后9年的鲁迅》,三联生活周刊。
张宏杰:《鲁迅的上海岁月,为自由而私奔》。
撰文 | 张鹤妍
编辑 | 钱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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