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藏天下——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在南京博物院开幕。聚光灯下,一位名叫徐莺的女士被介绍给媒体:“庞莱臣收藏研究者、庞家后人”。
现场记者或许不知道,这位“庞家后人”三个月前,才刚刚以委培生身份进入中国美院美术史系读博。更令人困惑的是她的学术背景——本科生物专业,硕士论文研究的是“建兰花叶病毒和齿兰环斑病毒的细胞分子生物学”。
从病毒研究到书画鉴定,从实验室到博物院,徐莺完成了一次令人瞠目的跨界。而将她推向前台的介绍人,正是南博研究员庞鸥。
徐莺的学术轨迹,本身就构成了一道谜题。
在2016年9月之前,她的世界里充斥着病毒序列、分子生物学和免疫学研究。直到那个秋天,她突然出现在了美术史的殿堂里,研究课题恰好是“20世纪书画收藏——以庞莱臣为例”。
三个月能学会什么?三个月连中国绘画史的脉络都理不清。然而就在这三个月后,徐莺已经能以“庞莱臣收藏研究者”的身份,站在国家一级博物馆的展览现场,接受媒体采访。
这不得不让人追问:她的导师是谁?哪位美术史专家愿意接收这样背景的学生?又是谁在背后推动这次不可思议的身份转换?
更微妙的是,她姓徐。南京博物院前院长名叫徐湖平。当记者询问二人关系时,得到的只有沉默。
徐莺与庞家的关系,在法律文件中上演了一出反转剧。
2016年5月,一审法院明确否定了“庞赞臣是徐莺曾外祖父”的说法。事情本该就此结束。但三个月后,徐莺父亲徐安华向杭州市国立公证处提交申请,以查询庞赞臣在美国的大学档案为由,取得了一份公证书——证明自己是庞赞臣的外孙。
凭借这份公证书,二审法院在2016年12月改判,认可了徐莺的“庞家后人”身份。
然而魔幻的一幕发生了:2017年4月,那份关键的公证被撤销了。公证处收回了自己的印章。按理说,徐莺的身份认定应该回到原点,但庞叔令据此提起的再审申请,在2018年11月被驳回。法院认为,徐莺是不是庞家后人,“与名誉权纠纷无关”。
更令人费解的是,2018年7月,就在再审裁定下达前,徐莺又通过杭州市之江公证处,拿到了第二份身份公证书。这份新证据,在再审裁定中只字未提。
公证书可以撤销,但法院的判决已经落下。一个人的家族身份,就在这一纸文书间变幻莫测。
当庞叔令将徐莺告上法庭,这位“庞家后人”在社交媒体的回应,堪称公关灾难。
她自称“东郭先生”,嘲讽庞家后人“已经败落到卖画为生的地步”,指责他们“恩将仇报、反咬数口”。她甚至“建议”庞家去告故宫、上博、苏博,“因为这些文博单位太不像话了!得了一堆庞莱臣的藏画,既不办庞莱臣藏画展,也不为‘庞家后人’解决住房问题、工作问题,更不给你们慰问金”。
通篇情绪宣泄,不见任何实质辩驳。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语气,不像一位学者,更像掌握了某种特权的人在炫耀。
她特别提到“一百三十万元的资金投入”,却未说明这笔钱的去向。她愤怒于“换来的就是一纸诉状”,却回避了自己冒充他人后代的基本事实。
这篇回应最讽刺之处在于,它本意是反击,却成了最有力的证据——证明徐莺与南博某些人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寻常的关系。
南博为何要大费周章,推出一个徐莺?
时间线提供了线索。2016年,正是庞家开始系统追查捐赠文物去向的关键时期。那5件“不知去向”的画作,像一根刺扎在南博身上。其中,《江南春》即将在九年后以8800万元现身拍场。
如果这时候,公众认知中庞家后人已经“败落到卖画为生”,那么未来任何庞家旧藏出现在市场,都会被认为是“后代变卖家产”的结果。
这不是猜测,而是有前科。早在1963年,南博就以借展名义从庞家拿走两幅画,再未归还。当庞家索要时,对方称借据遗失,最后竟将画作登记在他人名下。法院只能按“出售”处理,判南博支付几万元了事。
当年,南博可能以为庞家连借据都找不到,捐赠清册更不可能保存。但他们没想到,庞增和当年亲笔写下的137件捐赠清单,字迹工整如印刷品,每一页都有见证人签字。
徐莺的登场,是这个逻辑的延续。制造一个“庞家后人”的舆论形象——落魄、卖画、不知感恩。这样,未来从南博流失的庞家旧藏出现在市场,就有了完美的解释:看,庞家后代果然在卖祖宗的东西。
而真正在追索文物的庞叔令,则被污名化为“贪得无厌”的后人。研究员庞鸥在媒体上公开嘲笑庞家,正是这出戏的一部分。
徐莺事件最可怕之处,在于它揭示了一个系统性漏洞。
如果一座国家一级博物馆,可以为了某种目的,“制造”出一个文物捐赠者的后代;如果这个“后代”可以轻松获得公证文书,尽管这些文书后来被撤销;如果法院认为“是不是后人”无关紧要——那么,我们如何相信那些捐赠记录的真实性?
庞家因为保存了完整的捐赠清单,因为两代人46年的坚持,才勉强揭开了黑箱的一角。那些没有完整凭证的捐赠者呢?那些已经离世、后人不知情的捐赠者呢?
南博曾有一任院长叫姚迁。1984年他自缢身亡,红学家冯其庸说他是因保护文物而遭迫害。但同一位置上的庞鸥,却在媒体上嘲讽捐赠者后人。时代变了,有些东西却没变。
徐莺从研究病毒转向研究庞莱臣,或许不是偶然。在某种意义上,她确实在“研究”一种“病毒”——一种侵蚀文物管理体系的病毒。这种病毒让真迹变赝品,让捐赠变出售,让守护者变侵占者。
《江南春》画卷上,明代文人描绘着江南的山水田园。而今天,那些本该守护这片文化山水的人,却在编织着另一幅图景——一个真假难辨、身份错位、文物可以悄然“消失”的灰色世界。
徐莺是谁?她背后站着谁?这些问题很重要,但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的文物管理体系,到底还有多少“徐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