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二年深秋,皖南山间传出一声怒喝:"大胆刁民!见了圣驾为何不跪?"
这一喝,惊飞林中栖鸟数十只,却没能让那个正在劈柴的年轻人抬一下眼皮。他手中的斧头稳稳落下,将一截粗壮的松木劈成两半,木屑四溅,带着山林特有的清香。
站在他身后的,是当朝天子——爱新觉罗·弘历。
此刻,这位自诩"十全老人"的帝王,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精彩。他微服出巡已有十余日,所到之处,百姓无不跪拜,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偏偏在这荒山野岭,遇上了这么一个"不识抬举"的樵夫。
侍卫福安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便要将这狂徒拿下。
然而乾隆却抬手制止了他。
这位帝王活了五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阿谀奉承的见过,忠言逆耳的见过,装疯卖傻的也见过。但像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知道面前站着的是谁,却依旧安然劈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这倒是头一回。
"你可知,见朕不跪,是什么罪?"乾隆走近几步,语气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凌厉,反而带了几分探究。
年轻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斧头。他直起腰来,露出一张被山风吹得黝黑的脸,眉目间却透着一股子书卷气。这种气质出现在一个樵夫身上,着实有些违和。
"草民知道。"他说。
"知道还不跪?"
"草民不是不跪,是跪不得。"
乾隆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哦?说来听听。"
年轻人将斧头插进木桩,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不卑不亢地开口道:"草民姓周,名世清,祖籍徽州,三代樵夫。草民今日不跪,有三个缘故。"
"第一个缘故,"他指了指脚下的山路,"皇上看,这山路狭窄,草民若是跪下,皇上的銮驾便过不去。草民跪着碍道,不跪让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草民选了不跪。"
乾隆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路,果然不足三尺宽,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悬崖。这周世清说得倒也在理。
"第二个缘故呢?"
"第二个缘故,草民方才正在劈一块老松木。这松木砍下已有三日,再不劈开晾晒,便要生虫腐烂。草民家中老母卧病,全靠这些柴火换钱抓药。皇上的尊严要紧,草民老母的命也要紧。草民想着,皇上是仁君,定不会与一个孝子为难。"
这番话说得乾隆一愣。
他微服私访,见惯了官员的粉饰太平,也见惯了百姓的跪地喊冤。但像这样,既不谄媚也不叫屈,只是平平淡淡说自己是个孝子的,却是头一遭。
"那第三个缘故呢?"
周世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
"皇上可想听真话?"
"朕今日出来,就是要听真话。"
"第三个缘故,"周世清深吸一口气,"草民不知道该跪谁。"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福安都变了脸色。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参一本"大不敬",周世清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然而乾隆却没有发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樵夫,等他继续说下去。
"草民虽是樵夫,却也读过几年书。"周世清说,"书上说,跪天跪地跪父母,这是礼。可草民想问皇上——草民此刻跪的,究竟是大清的天子,还是微服私访的游客?"
"若皇上是以天子之尊驾临,那该有銮驾、有仪仗、有告示,百姓才知道该跪。如今皇上一身布衣,没有任何凭证,草民怎知您不是假冒的?万一草民跪错了人,那才是真正的大不敬。"
"但若皇上只是以游客的身份路过,那草民就更不该跪了。皇上是天子,也是人。草民是樵夫,也是人。人与人之间,哪有见面就跪的道理?"
说到这里,周世清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草民斗胆再问皇上一句——皇上微服私访,不就是想看看,老百姓在没有跪着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山风呼啸而过,吹动了乾隆的衣角。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从登基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和任何人说过话。
朝堂上,大臣们跪着跟他说话。后宫里,嫔妃们跪着跟他说话。就连太后,见了他也要行礼。
他以为微服私访就能看到真实的民间。可他发现,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跪。
跪,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百姓们跪他,是因为怕他。官员们跪他,是因为要从他手里讨好处。就连那些所谓的"忠言逆耳",也不过是跪着说出来的另一种奉承。
从来没有人像这个樵夫一样,站着跟他说话。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皇上,您微服私访,究竟想看到什么?
这一问,问到了乾隆的心坎上。
"你叫周世清?"乾隆突然开口。
"是。"
"读过几年书?"
"县学读过三年,后来家道中落,便回来砍柴了。"
乾隆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随从继续往前走去。周世清也不在意,重新拿起斧头,继续劈他的柴。
谁知走出不过百步,乾隆又折了回来。
"你方才说,你母亲卧病?"
周世清一愣,点了点头。
"什么病?"
"回皇上,是多年的咳疾,入冬便发作,一直不见好。"
乾隆沉吟片刻,对身边的福安说:"去请御医来看看。"
周世清愣住了,连忙摆手:"皇上,草民不敢受此大恩……"
"朕不是施恩,是还债。"乾隆说,"你今日让朕看到了微服私访该看到的东西,朕总得给你点什么作为回报。"
说完,他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这一场山间偶遇,看似波澜不惊,却在乾隆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此后数日,他继续往南走,所到之处,依然有人跪,有人喊万岁。但他看这些跪拜的眼光,已经变了。
他开始在想:这些跪着的人里,有多少是真心敬畏,有多少是迫于无奈?有多少人跪下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菩萨保佑这位爷快点走"?
他又想起周世清说的那句话:皇上微服私访,不就是想看看,老百姓在没有跪着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是啊,老百姓没有跪着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们一边劈柴一边担心老母的病,一边种地一边担心今年的收成,一边纳税一边担心明天的口粮……他们有那么多担心的事情,跪天子这件事,其实排不上前三。
这一趟出巡,乾隆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等他回到京城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查了周世清的底细。
查出来的结果,让他颇为意外。
周世清的祖父,曾是康熙年间的七品县令,因为得罪了上司,被革职查办,郁郁而终。他的父亲是个秀才,一辈子没考上举人,临死前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都留给了妻子和儿子。
周世清从小就聪明,十二岁便过了县试,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十五岁那年,母亲病倒了,家里再拿不出钱供他读书。他只好放下书本,拿起斧头,成了一个樵夫。
但他从没放弃读书。每天砍完柴回家,他都要在油灯下看上几页。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乾隆看完这份履历,沉默良久。
"此人不可埋没。"他对福安说,"传朕的旨意,让皖南道给他一个童生的名额,准他明年参加乡试。"
圣旨传到徽州的时候,周世清正在山上砍柴。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手里的斧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皇上……还记得我?"
前来传旨的官员笑着说:"皇上不但记得你,还特地嘱咐,让你好好读书,别辜负了这一身才华。"
周世清跪在地上,这一次,他跪得心甘情愿。
第二年,周世清参加了乡试,一举中了举人。又过了三年,他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名列二甲第十七名。
殿试那天,乾隆在众多考生中一眼就认出了他。
"周世清,你还记得多年前在山上跟朕说的话吗?"
周世清跪在大殿上,却不再像当年那样局促。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回皇上,草民记得。"
"你说,人与人之间,没有见面就跪的道理。如今你跪在朕面前,是为什么?"
"回皇上,当年草民不跪,是因为不知道该跪谁。如今草民跪,是因为知道该谢谁。"周世清说,"皇上给了草民一个机会,让草民从樵夫变成进士。这一跪,不是跪天子,是跪恩人。"
乾隆哈哈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一个周世清!当年敢站着跟朕说话,如今敢跪着跟朕讲道理。这份胆识和才华,朕没有看错人。"
殿试过后,周世清被钦点为翰林院编修。这是一个清贵的起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挤不进去的位置。
但周世清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
入仕之后,他主动请缨去了偏远的西南边陲当县令。别人都觉得他傻——放着京官不做,跑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受罪。
只有乾隆明白他的心思。
"你是想去看看,老百姓在没有跪着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吧?"
周世清笑了:"皇上圣明。"
此后数十年,周世清从县令做到知府,从知府做到巡抚。无论到哪里,他都保持着当年当樵夫时的习惯——喜欢走街串巷,喜欢和老百姓聊天,喜欢听他们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从不让百姓跪他。
有人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笑着说:"人与人之间,哪有见面就跪的道理?"
乾隆五十年,周世清以二品大员的身份告老还乡。临行前,已经年逾古稀的乾隆在乾清宫召见了他。
两位老人相对而坐,一个是帝王,一个是臣子。但此刻,他们更像是两个老朋友。
"世清,你这一辈子,可有什么遗憾?"乾隆问。
周世清想了想,说:"臣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当年在山上,太过冒失,让皇上受了惊吓。"
乾隆摆摆手:"你那番话,是朕这辈子听过的最有用的话。若不是你,朕还以为自己真的看到了民间疾苦。"
"那皇上后来看到了吗?"
"看到了一些。"乾隆叹了口气,"但终究还是看得不够多。朕是天子,天子有天子的局限。朕能做的,就是多用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替朕去看,替朕去听。"
周世清告老之后,回到了徽州老家。他买了一座小山,每日在山间散步,偶尔也会拿起斧头,劈几块柴。
有后辈来请教为官之道,他总是指着山间的一条小路说:"多年前,我就是在那条路上遇到了先帝。那一天,我站着跟他说话,他却给了我一个跪着都求不来的机会。"
"所以你们要记住,这世上有些东西,跪是跪不来的。"
后辈们不解:"那要怎样才能求来?"
周世清笑了笑,目光悠远:"站着,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句话,后来成了周家的家训,一代一代传了下去。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很多人听完这个故事,会觉得周世清运气太好,刚好遇上了皇帝,刚好说对了话,刚好被皇帝赏识。
可我觉得,运气只是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周世清在遇到那个机会之前,已经准备了十年。
十年寒窗,十年劈柴,十年从未放弃读书。如果没有这十年的积累,就算乾隆愿意给他机会,他也接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