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七月,天京城破的消息传到北京时,紫禁城里的慈禧太后正在批阅奏折。
她放下朱笔,沉默了很久。
"曾家兄弟,功高盖主了。"她轻声说。
身边的太监不敢接话,只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一刻,一道密旨已经拟好,只等着发出去。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曾国荃,正站在天京的废墟上,望着满城的尸骨和火光,脸上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
他知道,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曾国荃,字沅甫,湖南湘乡人,曾国藩的四弟。
在曾家的九个兄弟里,他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有才华的,但他是最狠的。
大哥曾国藩是文人出身,讲究的是"以理服人",打仗也要讲规矩、讲道义。可曾国荃不一样,他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信奉的只有一个字——狠。
咸丰六年,曾国荃带着一千多人投奔大哥,加入湘军。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在别人眼里,这个年纪才开始带兵,未免太晚了些。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半路出家"的曾老九,会在短短几年内,成为整个湘军最能打的将领。
他打仗有个特点——不惜命。
别人攻城,讲究的是围三阙一,给敌人留条活路。他不,他喜欢把城围得水泄不通,然后一点一点地磨,一点一点地耗,直到城里的人饿死、病死、自相残杀而死。
这种打法残忍、血腥,但有效。
安庆、芜湖、江宁……一座又一座城池在他手里陷落。太平军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曾铁桶"。意思是说,只要被他围住,就像被铁桶罩住一样,插翅难逃。
同治元年,曾国荃的目标锁定了天京——太平天国的都城。
这是一场豪赌。
天京城高池深,城内有十几万太平军精锐,还有洪秀全坐镇。历史上,多少名将折戟于此,曾国荃凭什么能成功?
可他不管。他带着五万湘军,把天京城围了整整两年。
两年里,他挖地道、筑高墙、断粮道、绝水源。太平军几次突围,都被他打了回去。城里的粮食吃完了,开始吃树皮、吃草根、吃老鼠,最后连死人的肉都吃。
曾国藩几次写信劝他撤军,说伤亡太大,不值得。他不听。
朝廷派人来督战,催他速战速决。他也不听。
他只认准一件事——这座城,我一定要拿下。
同治三年七月十九日,湘军在城墙下埋了三万斤火药,一声巨响,天京城破。
曾国荃第一个冲进城里。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满城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街道上。他看到太平军的残兵败将,有的在巷战,有的在自焚,有的跪在地上求饶。他看到洪秀全的天王府,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他还看到了——金银财宝,堆积如山。
那是太平天国十几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此刻都成了湘军的战利品。曾国荃下令封城三日,让士兵们"自由活动"。
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史书上没有详细记载。只知道三天之后,天京城里的金银珠宝,大部分都不见了。
消息传到北京,朝廷震怒。
慈禧太后连发三道圣旨,质问曾国藩:洪秀全的尸体在哪?太平天国的财宝在哪?为什么城破三日才上报?
曾国藩无言以对。他知道弟弟做了什么,可他能怎么办?那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五万湘军,那是他的亲弟弟。
他只能上折子,说洪秀全早就病死了,尸体被烧毁了;说太平天国早就穷困潦倒,没有什么财宝;说攻城伤亡惨重,将士们需要时间休整……
这些话,骗得了朝廷,骗得了慈禧吗?
当然骗不了。
可慈禧没有追究。不是她不想,是她不敢。
此刻的曾氏兄弟,手握六十万大军,控制着两湖两广的半壁江山。湘军将领遍布天下,连带着淮军、楚军,几乎整个南方的军队都和曾家有关系。
这样的实力,别说查他几箱金银的事,就是他想造反,朝廷也未必挡得住。
所以慈禧选择了等待。
她等着曾家兄弟露出马脚,等着他们骄纵跋扈,等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收拾他们的机会。
可她等来的,却是一封让她始料未及的奏折。
同治三年八月,天京城破仅仅一个月后,曾国藩上了一道奏折。
奏折里说:臣弟曾国荃,积劳成疾,已不堪大用,请求解除一切职务,回乡养病。同时,臣请裁撤湘军,遣散将士回乡务农。
慈禧看着这封奏折,久久不能言语。
她想过很多可能——曾家兄弟会拥兵自重,会割据一方,会和朝廷讨价还价,甚至会起兵造反。
唯独没想过,他们会主动交出兵权。
"准了。"她说。
就这样,在那个秋天,曾国荃脱下了战袍,回到了湖南老家。而那支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湘军,在短短几个月内,裁撤殆尽。
六十万大军,烟消云散。
这就是所谓的"全军覆没"——不是战败,是自己解散的。
可问题是,为什么?
为什么曾国荃要放弃这一切?他明明可以成为第二个吴三桂,明明可以割据一方称王称霸,为什么选择急流勇退?
答案,藏在天京城破后的一个深夜里。
那天晚上,曾国荃喝得酩酊大醉。
他躺在天王府的废墟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大哥,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他喊道,"天京城,老子打下来了!洪秀全那个老贼,死了!太平天国,完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
"可是大哥,我杀了多少人啊……"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围城两年,城里死了几十万人……我的士兵,也死了几万……这些人,都是因为我死的……"
他身边的亲兵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地守着他。
"你们知道吗?"曾国荃忽然坐起来,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我做了个梦。我梦见那些死掉的人,太平军的、湘军的,全都站在我面前。他们问我:曾国荃,你打下天京了,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呢……"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又倒了下去,"然后呢……"
三天后,曾国藩赶到了天京。
兄弟俩关起门来,谈了一整夜。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第二天,曾国荃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喝酒,不再发疯,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事宜。
据说,那天晚上,曾国藩只问了弟弟一个问题:
"沅甫,你想当霍光,还是想当韩信?"
霍光,西汉权臣,废立皇帝,权倾天下,却得以善终。韩信,西汉名将,功高盖主,最后被吕后诱杀于长乐宫。
曾国荃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大哥,我只想活着。"
"那就交出兵权。"曾国藩说,"兵权这东西,拿着是祸患,放下才是平安。咱们曾家,不需要当什么王侯将相,只需要平平安安,传承下去,就够了。"
曾国荃听懂了。
大哥是在告诉他,朝廷不会放过一个手握重兵的功臣。历史上所有的功臣,最后都逃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要想活,就得先把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所以他选择了裁军、辞官、回乡。
可这个选择,代价太大了。
回到湖南后,曾国荃大病了一场。
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看到天京城里的尸山血海。他开始酗酒,开始发脾气,有时候半夜三更忽然爬起来,对着空气大喊大叫。
大夫说他是"积劳成疾",可曾国藩知道,弟弟是心病。
那六十万大军,是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那些将士,有的跟了他十几年,从安庆打到天京,九死一生。如今说散就散,他怎么可能不难受?
更难受的是,那些被裁撤的士兵,很多人回乡后过得很惨。
他们在战场上学会了杀人,却没学会种地。他们拿着微薄的遣散费回家,发现田地荒了、房子塌了、亲人死了。有些人沦为乞丐,有些人落草为寇,还有些人干脆自杀了。
曾国荃听说这些消息,整个人都垮了。
"都是我的错,"他对大哥说,"我不该裁军的,我应该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曾国藩叹了口气:"沅甫,你已经尽力了。裁军是不得已,不裁,咱们全家都活不了。"
"可是那些士兵……"
"他们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不可能管所有人的命。"
曾国荃沉默了。
他知道大哥说得对,可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他总觉得,自己欠了那些人的。
同治六年,曾国荃被重新起用,出任湖北巡抚。
朝廷发现,这个曾经让他们忌惮的"曾铁桶",已经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将军,而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官僚。他办事勤勉,从不贪污,对上司恭敬,对下属宽厚。
他好像把所有的锐气都磨掉了。
此后二十多年,曾国荃辗转各地为官,做过陕西巡抚、山西巡抚、两广总督、两江总督……他经营两湖两广数十年,政声颇佳,百姓称他为"曾青天"。
可每到深夜,他还是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对着一盏孤灯发呆。
他在想什么?
也许在想天京城里那些死去的人,也许在想那些被裁撤后不知所踪的老兵,也许在想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
那个曾国荃,已经死在了天京城下。
光绪十六年,曾国荃病逝于南京,享年六十七岁。
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说了最后一番话:
"我这辈子,打了无数的仗,杀了无数的人。有人说我是英雄,有人说我是屠夫。可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个活下来的人。"
"那六十万大军,是我亲手建起来的,也是我亲手解散的。有人问我后不后悔,我说不后悔。因为如果不解散,我们曾家,一个都活不了。"
"可我骗了他们。我心里后悔了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
曾国荃死后,朝廷追赠他太傅衔,谥号"忠襄"。这是对一个臣子最高的褒奖。
可这个谥号,他配吗?
他配。
不是因为他打下了天京,不是因为他平定了太平天国,而是因为——他在最巅峰的时候,选择了放下。
这个选择,比任何一场胜仗都难。
历史上,有多少人能做到功成身退?韩信做不到,年羹尧做不到,就连后来的袁世凯也做不到。他们都死在了"放不下"这三个字上。
只有曾家兄弟做到了。
他们用六十万大军的"覆没",换来了曾家百年的平安。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吗?从个人的角度看,也许是的。但从那些被裁撤的士兵的角度看,也许就不是了。
历史就是这么残酷。
它从来不会给你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它只会让你在无数个两难的选择中,挑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
曾国荃的选择,是"保全自己,牺牲别人"。这个选择对不对?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为这个选择,愧疚了一辈子。
故事讲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
回到开头那个问题:他经营两湖两广数十年,手握六十万大军,结局为何是全军覆没?
答案是:因为他选择了覆没。
那六十万大军,不是被敌人打败的,是被他自己解散的。他用这种方式,保全了曾家,也保全了自己。
可代价是什么?是无数士兵的流离失所,是他自己一辈子的心理折磨,是一个"屠夫"和"英雄"之间永远说不清的评价。
有人说曾国荃是乱世枭雄,有人说他是忠臣良将,还有人说他是刽子手。
可我觉得,他只是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普通人。他做了他认为对的选择,然后用余生来承担这个选择的后果。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