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塞罗在外滩年会期间接受《财经》专访。摄影/张昌浩

贝尔塞罗认为，欧盟与中国在投资领域仍有很大对话空间。他认为，与其追求一份全面的投资协定，不如找到双方都有兴趣加深投资关系的关键领域，寻求对双方都有利的解决方案

文｜《财经》记者 江玮

编辑｜苏琦

伊格纳西奥·加西亚·贝尔塞罗可能是最了解欧盟贸易政策的人之一。作为欧盟委员会贸易总司前司长，贝尔塞罗长期在欧委会贸易部门任职，曾负责欧盟与美国、印度与韩国的自贸协定谈判。去年离开欧委会之后，他加入欧盟著名的经济学智库布鲁盖尔研究所（Bruegel），担任高级研究员。

今年是中国与欧盟建交50周年。在过去半个世纪，欧盟与中国建立了广泛联系，成为彼此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如今中国和欧盟互为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是欧盟第三大出口市场、第一大进口来源地；欧盟则是中国第二大出口市场和第二大进口来源地。但随着中欧经贸关系的不断深化，欧盟近年来对中欧经济关系和贸易的失衡愈发表现出担忧。2023年，欧盟提出对华关系“去风险”的概念，试图减少对中国的经济依赖。

在近期接受《财经》专访时，贝尔塞罗表示，欧盟在对华关系去风险的同时，也在保持与中国的接触；去风险与和中国保持尽可能好的经济合作并不矛盾。他谈及欧盟汽车业陷入的困境，认为这迫使欧委会采取行动，对从中国进口的电动汽车展开反补贴调查。

2024年10月，在经过一年的调查之后，欧盟决定对从中国进口的电动汽车征收为期五年的反补贴税，加征的税率在17%到35.3%之间不等。但中国与欧盟的谈判没有停止，双方就价格承诺继续谈判，希望以此取代反补贴税。

对于过去一年欧盟的反补贴税是否达到了想要的效果，贝尔塞罗表示，现在评估反补贴税的效果还为时过早。重要的是，欧盟需要找到办法帮助汽车行业进行调整。“欧盟委员会和中方之间也在进行对话，考虑不同的选择。”贝尔塞罗说。

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何亚东12月11日表示，中方欢迎欧方再次重启价格承诺磋商，赞赏欧方回到通过对话化解分歧的轨道上。他表示，希望欧方切实落实中欧领导人会晤重要共识，严格遵守非歧视原则，在前期努力基础上，通过对话磋商尽早妥善解决摩擦，为中欧产业发展营造开放、稳定的市场环境。

另据报道，欧盟委员会从12月初开始审查大众汽车安徽子公司提交的电动汽车出口承诺方案，方案或将在年底前获批。对于欧委会启动审查个别企业提出的价格承诺，何亚东表示，中国机电商会受不同类型中国企业委托，提出了代表行业整体立场的解决方案，中欧双方就此进行了多轮磋商，取得了一定成果。如果欧方在与中方磋商的同时，又与个别企业单独磋商，不利于维护双方互信，也不利于整体推进效率。

欧洲汽车业经历“完美风暴”

贝尔塞罗表示，欧盟正在努力采取行动保护其产业免受威胁，而汽车行业是欧盟最重要的行业之一，是欧洲经济和就业的关键。在贝尔塞罗看来，欧洲汽车业正在经历一场“完美风暴”——过去几年，来自中国的汽车已经从对欧洲几乎零出口转变成对欧洲市场的大幅扩张，欧盟对中国的汽车出口则显著减少；与此同时，美国对从欧盟进口的汽车加征高额关税，使得欧盟对美国的汽车出口从拜登执政时期的上涨趋势转为下滑。“欧盟汽车业陷入了非常困境的境地，欧委会有责任采取行动。”贝尔塞罗说。

贝尔塞罗强调，与美国不同，欧盟没有直接对来自中国的电动汽车征收100%的关税，而是基于世界贸易组织关于补贴的规则展开调查，并在此基础上确定反补贴税。“中国不同意，也有办法，比如上诉至世界贸易组织。”贝尔塞罗说。

去年夏天，在欧盟出台电动汽车反补贴初裁措施后，中方已经诉至世贸组织。在欧盟宣布反补贴终裁措施之后，中方追加了诉讼。本案在世贸组织如今已经进入专家组审议阶段。

尽管贝尔塞罗认为现在评估反补贴税的效果还为时过早，但他表示，中国电动汽车并没有被禁止进入欧洲市场，中国对欧盟的汽车出口还在增长，中国企业也在欧盟展开了相关投资。

据英国市场调查机构骏特商务咨询（JATO Dynamics）的数据，2025 年前八个月，尽管面临反补贴税的影响，中国品牌的纯电动汽车在欧盟25个市场的份额已从2024年的7%提升至7.6%。与此同时，混合动力汽车和插电式混合动力汽车对欧盟的销量显著提升。

欧盟的反补贴税出台后，中国电动汽车企业在欧盟宣布了多项投资和生产计划：2025年5月，比亚迪宣布在布达佩斯设立其欧洲总部，并设立新的欧洲研发中心；小鹏汽车首个欧洲本地化生产项目于2025年三季度在奥地利正式启动；奇瑞则在既有的西班牙投资基础上，新增建设一座研发中心。

在欧盟最终宣布反补贴税率之前，中方与欧盟就价格承诺展开了谈判，希望通过出口商提高产品价格的承诺，以避免被加征关税。在欧盟宣布反补贴税率之后，关于价格承诺的谈判仍在继续。

今年4月，中国商务部部长王文涛与欧盟委员会贸易和经济安全委员谢夫乔维奇举行视频会谈，双方同意尽快启动磋商，深入讨论市场准入相关问题，为企业创造更有利的营商环境，并立即开展电动汽车价格承诺谈判，以及讨论中欧汽车产业投资合作问题。

中国电动汽车品牌比亚迪在意大利米兰的门店。 摄影/江玮

今年6月，德国汽车工业协会（中国）首席代表兼总经理张琳曾对《财经》透露，根据和中欧主管部门的沟通，中国和欧盟之间关于进口在华生产电动汽车反补贴关税案谈判的技术部分已基本完成。但此后几个月里，关于中欧价格承诺谈判未能宣布新的进展，直到今年12月再度重启。

关于价格承诺的谈判为何进展缓慢？“我的理解是，任何解决方案都需要能够证明它是有效的，能为欧盟产业提供必要保护……现在双方仍在对话，看如何以一种对欧洲和中国出口商都更有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因为价格承诺总比被征收关税更好。但同时需要确保这些措施能够有效实现其目标。”贝尔塞罗说。

五年前，中国与欧盟完成了中欧全面投资协定（CAI）谈判。但由于欧方冻结后续批准程序，这份历经七年谈判才达成的协议陷于被搁置的状态。

“当你失去贸易谈判的动力之后想要再次获得这种动力是非常困难的，如今的世界已经和中欧全面投资协定完成谈判时的世界大不相同。”贝尔塞罗说。他表示，在谈判中欧投资协定时，欧盟关心的是如何促进欧洲在中国的投资，但如今这已经不是欧盟贸易政策的终极目标，欧盟现在更想与中国发展平衡的贸易关系，并解决对于公平竞争问题的担忧，而中欧投资协定没有对这些问题做出回应，或者说回应得不够。

尽管如此，贝尔塞罗认为，欧盟与中国在投资领域仍有很大对话空间。他认为，与其追求一份全面的投资协定，不如找到双方都有兴趣加深投资关系的关键领域，寻求对双方都有利的解决方案，比如在汽车行业。

欧美关系难回TTIP时代

贝尔塞罗曾经是欧盟与美国自贸协定谈判的欧方首席谈判代表。2013年，在美国总统奥巴马执政期间，美国与欧盟启动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谈判，试图建立一个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贸易区。如果得以实现，它将涵盖全球大约40%的经济产出和50%的贸易活动。

“很明显，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贝尔塞罗感叹。他表示，欧盟和美国谈判TTIP，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加紧密的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关系。“这是一个非常雄心勃勃的谈判，也非常困难。”最终，这个谈判未能实现在奥巴马任期内完成谈判的目标。此后，随着特朗普第一个总统任期的到来，无论是欧盟还是美国都失去了推进谈判的政治意愿。

在TTIP的谈判过程中，贝尔塞罗表示，美欧双方是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进行的谈判。但在过去几个月里，美国与世界的关系呈现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势，美国的表现咄咄逼人。他指出，欧盟和美国在安全、经济融合、相互信任方面有过非常深厚的关系，尽管欧盟仍然希望与美国有良好的合作，也保持着与美国的安全同盟关系，但过去一年左右发生的事情表明，这段关系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今年4月在谈及美欧关系时曾说，人们所熟知的西方已经不复存在。

贝尔塞罗表示，欧盟必须找到一种务实的方法来减轻美国关税的影响，同时还要考虑到与美国安全关系的重要性。最终，欧盟和美国在今年7月达成了协议，内容包括美国对欧盟产品加征的关税从30%降至15%，欧盟将在2028年前对美增加6000亿美元的投资以及购买价值7500亿美元的美国能源等。“这一协议不过是为了减轻关税影响的务实妥协，并非跨大西洋关系的稳定基础。”贝尔塞罗说。

贝尔塞罗坦言，在特朗普执政期间，重启TTIP是不现实的。“现在TTIP已经不在议程上。如果是一个不同的美国政府，欧盟与美国再次商议自贸协定是可能的，但即使这样，也会和TTIP非常不同。”

对于特朗普加征的关税，贝尔塞罗表示，关税不会给美国经济带来积极的影响，已经有迹象表明这会导致通胀抬头，关税也无法使美国实现再工业化；关税政策在经济上不可行，但可能在政治上起到特朗普希望发挥的作用。

“如果你想实现供应链的安全，关税是非常低效的工具。”贝尔塞罗说。他分析指出，如果一国发现自己过于依赖某个国家，并担心对方可能将这种依赖武器化，需要做的是寻求供应链的多元化，这意味着寻找替代贸易伙伴加之目标明确的产业政策。

欧盟贸易政策重心

为了缓解特朗普关税对欧盟的影响，欧盟加快了贸易伙伴关系多元化的步伐。在过去一年，欧盟重新启动了与阿联酋和马来西亚的贸易协定谈判。

事实上，有着27个成员国的欧盟已经拥有全球最大的贸易协定网络——它与全球70多个国家和地区签署了约40项自贸协定，还有大约20项完成谈判的协定在等待审批生效。贝尔塞罗表示，本届欧委会将继续致力于巩固和扩展自贸协定网络。

目前，欧盟正在努力推动与南方共同市场自由贸易协定的审批工作。欧盟与南共市的自贸协定谈判始于20多年前。去年12月，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和乌拉圭四个南共市创始成员国总统与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共同宣布达成协议。

今年4月，在美国宣布对欧盟在内的贸易伙伴征收所谓“对等关税”后，冯德莱恩曾表示，欧盟将进一步转向亚洲。欧盟此前已经与日本和韩国签订了自贸协定，今年刚结束了与印尼的贸易谈判，正在与马来西亚、菲律宾和泰国谈判自贸协定。欧盟与新加坡、越南的自贸协定已经生效，未来几年欧盟有望与几乎所有东盟成员达成自贸协定。

欧盟还在争取今年年底之前与印度敲定一项全面的贸易协定。欧盟与印度的自贸协定谈判始于2007年，但由于在市场开放程度上存在分歧，谈判于2023年陷入停滞，直到2022年重启。尽管双方都希望在2025年前完成谈判，但钢铁、汽车、碳税机制及非关税壁垒等问题仍是双方争论的焦点。

欧盟与多个非洲国家签订了贸易协定，其中与南非的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已经于2016年生效。今年3月，欧盟与南非就新一代贸易协定——清洁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启动谈判。“欧盟目前正在与南非谈判一种新型投资协定，致力于加强双方的投资关系，尤其是绿色价值链领域。”贝尔塞罗说。

欧盟还将探索与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的成员加强合作。贝尔塞罗表示，由于欧盟已经和多个CPTPP成员达成了自贸协定，加入CPTPP对于欧盟而言没有太大价值，但两大集团如何通过合作推动全球贸易体系的改革是一个更重要的课题。

尽管自由贸易面临逆风，但贝尔塞罗认为，巩固基于规则的贸易联盟依然是可能的。他表示欧盟应该与尽可能多的国家合作，推进世界贸易组织改革的议程，中国和欧盟在这方面有很大的合作空间。

“要确保尽可能多的国家继续支持世贸组织，继续遵守世贸组织的规则，努力推动世贸组织的实质性改革，在下一次世贸组织部长级会议上启动这一进程非常重要。”贝尔塞罗说。世贸组织第14届部长级会议将于2026年3月在喀麦隆首都雅温得举行，世贸组织的改革问题将成为优先事项。

世贸组织改革

贝尔塞罗的职业生涯与世贸组织密不可分。他在1987年加入欧盟委员会，第一份工作是参与乌拉圭回合谈判，这轮谈判后来推动了世贸组织的诞生。在他看来，世贸组织成立以来的最大成就是明确了贸易需要基于规则展开的理念，遇到分歧时，可以寻求第三方仲裁，这种机制使得贸易体系比全球治理的其他部分更加有序。

作为世界世贸组织的三大支柱之一，争端解决机制被誉为世贸组织“皇冠上的明珠”。遗憾的是，争端解决机制中的上诉机构，由于美国的阻挠已经停摆六年。但在世贸组织成立过程中，建立争端解决机制曾是美国的谈判目标之一。贝尔塞罗说，当时的美国强烈地想要推动一个具有约束力的争端解决制度，但此后发生了许多事情，尤其近年来在美国出现了对全球化的强烈反弹。

“美国从全球贸易体系中获益良多，在推动全球增长方面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但美国并没有建立一个公平的制度来分配这些利益，由此导致收入不平等加剧、工作岗位流失，所有这些造成了对全球化的强烈抵制。”贝尔塞罗说。他认为，目前还很难看到美国能够建立一个有效体系来补偿那些受到影响的人，不仅是贸易的输家，还有技术和人工智能的输家。

“要恢复争端解决机制、把美国包括在内，我不是很乐观，这不会很快发生，在未来几年都不会发生。它将取决于美国的政策朝哪个方向发展，要看中期选举和下一次大选会发生什么。”贝尔塞罗说。

为了使上诉机制得以继续运行，欧盟与中国合作推动在世贸组织框架内建立多方临时上诉仲裁安排（MPIA）。作为上诉机构的临时性替代机制，MPIA如今已经有57个成员，覆盖全球57.6%的贸易额。

在贝尔塞罗看来，如何使世贸组织关于补贴的规则变得更加有效和与时俱进，是另一个重要课题。

贝尔塞罗认为，世贸组织的未来不能仅仅建立在多边协议的基础上，由于成员多样化导致共识往往难以形成，因此在推动规则现代化的努力中，需要在开放的诸边协议基础上进行。他列举了诸边协定《促进发展的投资便利化协定》以及仍待解决的数字贸易、气候等问题，在理想的情况下，这些协定本应在世贸组织框架下完成，但如果条件不具备，可以在世贸组织框架外先推动。

目前的情况下，很难拥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全球贸易体系，贝尔塞罗坦言。在他眼中，关于世贸组织的理想未来是，成员能够就改善补贴规则达成共识，在经济安全和开放之间形成很好的平衡，对诸边协议持开放态度，同时游戏规则也得到尊重。

责编 | 陈湘

封图来源 | 张昌浩 /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