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作者对薛宝钗的外貌描写,共出现过两处。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中,宝玉到梨香院去探望宝钗,进到房中后,只见宝钗: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还有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当时宝玉要看宝钗的红麝串,宝钗故意露出“雪白一段酥臂”,将宝玉都看呆了。
此时宝玉看到的宝钗:
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
两处写到宝钗的外貌,都是“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作者这是没词了吗,一直重复着这两个词。
当然不可能,作者这样写自然有他的深意。
有没有发现,上面这两个章节,都是充满暧昧的情节。
第一次宝玉去看宝钗,宝钗先看玉,接着解开了自己的扣子,露出大红的内衣,让宝玉贴着她去看金锁,然后又借莺儿的嘴引出了金玉良缘之说。
第二次呢,宝玉要看红麝串,宝钗又重拾旧计,露出雪白的一段肩臂,宝玉酥迷之下不由得又想起了金玉良缘。
这两处情节大有引诱之意味,而更有意思的是,作者这两回都特意放大写了宝钗的外貌。
然而,“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这个描写,实在算不上好词。
因为在《金瓶梅》中,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外貌的描写,正是“生的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
真的笑死,不仅外貌描写一样,就连这“寡言守拙”的性子都一样。
作者原封不动的借用金瓶梅的句子去描写薛宝钗,绝对是有意的,且还多次强调,这是什么好事吗?
明清小说中确实喜欢用“银盆脸、水杏眼”来形容经典的美人范式,这就是一个通用的模版。
作者开篇就说了,《红楼梦》是不同于以往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最讨厌千篇一律的东西,他是要为女子立传的。
但是,他却偏偏将薛宝钗描写得跟吴月娘一样,这不是有意是什么?
吴月娘在《金瓶梅》中表面是恪守礼法的正妻,但实际中她身处糜乱的环境之中,她的“端庄”背后有几分真正的端庄?
她看似端庄稳重,实际上胸有城府,她作为西门庆的继室,能在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妾室中坐稳自己的位置,吴月娘绝对是有几|把刷子的。
薛宝钗一样,她表面的“完美”就是一种社会性的表演。她的理性、克制与世俗智慧,都是她虚伪的表象。
其实她是炽热的,对情感的渴求,对荣华富贵、对上层社会的地位的渴求,炽热到她不得不吃冷香丸来压抑本性,装出一副端庄淑女的形象。
若她真的端庄,又怎会有“看金锁微露意”和“羞笼红麝串”这等让人想入非非的场面出现?
“表面贤惠,实则虚伪”,这才是她的本质。
作者通过外貌描写的重复,也强化了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对立。
写黛玉,作者恨不得将世间最美好的句子都给她: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黛玉一哭,鸟雀都不忍心去听,这等用心之词,方不负美人之称。
黛玉是“罥烟眉、含情目”的灵动仙姿,她象征着最真实最美好的自然情感和叛逆精神,她代表着作者心中的真善美。
而宝钗则是公式化的“美人模板”,代表着世俗与封建的礼教,她是庸俗和假的代名词。
薛宝钗不但外貌和吴月娘一样,她们的命运也是一样的。
《金瓶梅》以“财色空幻”为主题,西门家陷入“树倒猢狲散”的困境时,她卖掉庞春梅、潘金莲,然后在家族倾覆后孤独终老。
《红楼梦》以“情空缘散”为归宿,贾府被抄家后,薛宝钗同样处理掉宝玉身边的袭人、秋纹等丫头,最后她虽然得到了“金玉良姻”,却难逃“金簪雪里埋”的荒凉结局。
这样的结局,不知作者对她是怜还是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