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小说注重故事的完成度,当今小说在乎意象的完成度
我读得最多的是长篇小说,而写得最多的是小小说。掌握了“大”,写“小”就容易了。“小”中隐“大”,“大”中含“小”。我享受阅读与写作的反差。长篇小说与小小说,是小说家族里体量上的两个极端。长篇小说“含”小东西,小物件,小人物,有两种方式呈现。
第一,系列小小说集合起的长篇小说。比如,韩江的《白》,马利亚什·贝拉的《垃圾日》,君特·格拉斯的《我的世纪》,安赫莱斯·玛斯特尔塔的《大眼睛的女人》,贾平凹的《秦岭》等,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有一个意象贯穿或托起整部小说,《垃圾日》是一座楼房,每个房间,每个人物,各自为生。《我的世纪》,每一年有一个对应的故事,20世纪百年百个故事——系列小小说,是格拉斯一个人记忆的世纪,同时,也是德国一个世纪的隐秘历史。《秦岭》则是秦岭托着近60个人物和故事,相互不来往、不交集。《白》是白的意象,融合了63个白的记忆——人物、细节。系列短篇构成的长篇小说就不胜枚举了,这标志着当代长篇小说的新状态、新趋势。
第二,长篇小说常常“含”有小小说。比如,库切的《童年》,开头部分里,可“拎”出小小说《自行车》,卡夫卡的《诉讼》里“含”着经典小小说《在法律门前》。韩江的《不做告别》,一个雪的片段,就是一篇完成度颇好的小小说。小说创作要有“游戏精神”,阅读小说不也要有游戏精神吗?在长篇小说里,仅是一个片段“拎”出来又可独立成篇,暂时脱离的那个片段,能让我感到庞大的原型。如一滴浪花回归一条河流,水归于水。
小小说首先是小说,其次才是小小说,探索的是唯有小说应当探索的普遍的人性和境遇,只不过,呈现的方式不同而已。小小说因为体量微,规模小,它更在意细节的运用,即有含量有灵气的细节的运行。
长篇小说和小小说的关系,不妨比喻为沙漠和沙粒的关系,沙粒达到了一定程度,而且有一个意象贯穿,或一个容器盛装(或托举),那就是长篇小说,同时包含着一系列小小说。
且不说韩江的短篇小说集《植物妻子》中的系列小小说《九章》,不说保罗·奥斯特的《红色笔记本》的三个短篇其实是三个系列小小说,我“拎”出韩江的长篇小说《不做告别》第32至33页的片段,起一个题目《雪》。借《雪》这个片段,来谈一谈小小说的完成度。
当下国内的小小说,单纯讲一个故事比例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也就是说,故事的完成度颇高,甚至是为了讲故事——故事像一口制作精良的棺材,里面的人物“死”了。为了讲好故事,刻意翻出若干个意外、出奇的“筋斗”,但故事始终跳不出那几种模式。我在乎的是孙悟空得意之际,以为跳出了如来佛之掌撒了一泡猴尿的细节,实际是一泡猴尿使得翻筋斗有了新意。
这就是传统小说与当代小说的区别:怎么才能够达成小说的完成度。传统小说注重故事的完成度,而当今小说在乎的是意象的完成度。细节构成的小说意象,在小说的时空中穿行、飞翔,由此提升了小说的意蕴。所以,把《雪》等片段随意地拎出显示一下,更能体会意象的完成度所达到的文学品质。我在乎意象完成度,是指承载着运行细节所升华的意象,其中贴着人物运行的细节,至关重要。
关于意象,卡夫卡是当代小说的精神源头之一。他的长篇小说《城堡》里一个人物——土地测量员,不做本行,一门心思向往城堡,费尽周折,却接近不了或进不了城堡,周旋,徘徊,构成了不是故事的故事(一连串缺乏逻辑的片段),然而,城堡的意象笼罩并牵引着这个人物,以至于城堡已成孤悬的象征。卡夫卡的三部长篇都没写出结局,不了了之。故事没完成,但意象已完成。可见,卡夫卡有疑问,没答案,就像人生。小说是提问的艺术,不负担解答的责任。人物存在的境遇不也是卡夫卡创作的境遇吗?
太阳照常升起,小说不断重生,以另一种姿态
回到韩江的《不做告别》,我“拎”出了其中两段如雪花一样的结晶,一段起题为《雪》,一段起题为《妈妈》。这两个被我视作小小说的片段里含有长篇小说《不做告别》的主导元素。这是一部自始至终覆盖、飘扬着雪花的小说。民族的苦难叙事,死亡的沉重,韩江用了轻逸的意象:雪、鸟,这是以轻抵重的写法。雪也象征着历史被遮蔽、生命的灵动。叙述者“我”庆荷和一位叫仁善的摄影师,执着地探寻“历史”中的人物和真相,从而发现幸存者仁善妈妈的记忆中的“真相”。个人的记忆也是集体的记忆,不做告别,其实是一种铭记,一种复活,一种超越。我在阅读中,渐渐被带入,读者的我和叙事的“我”产生共情,达成了同频:小说的意象和人物的探索,仿佛我在雪天里不停地追踪幽暗的真相。
弥漫着雪花的《不做告别》,使我联想到帕慕克的《雪》、海明威的雪(《乞力马扎罗的雪》)、川端康成的雪(《雪国》)、乔伊斯的雪(《死者》)等。而韩江《不做告别》的雪,是东方式的有诗性的雪。雪总是与死亡与隐秘有关。韩江写雪,随着人物的探寻,小说的展开,可以看到不同的雪,正是在重复、变奏的过程中,增加了雪的内蕰,形成现实与历史交错,融汇了生命的意象。每一个片段都是一个像雪花那样的“结晶”。
之所以“拎”出一个片段,当作一篇小小说来读,是因为整部《不做告别》没有戏剧性,像飘落的雪花——碎片化呈现符合记忆的特征,但又融为一体,像雪天。
《雪》,窗外的雪,病房窗外的雪。仁善只说了三句短促的话,而且是三个疑问:“现在那个,是雪吗?”(为何看雪还以为不是雪?)“可能会下很多雪吗?”(整部小说雪下个不停,确实“多”。)“好奇怪呀,这样和你一起看雪。”(庆荷和仁善约定一起调查历史真相,去面对“好奇怪”的雪。)此段的结尾,“我”终于知道“好奇怪呀”是另一个意思,说窗外的雪,其实指向历史的“血”。此为东方式的表达:疑问的追探。一个问,一个听。听者还联想,在联想中表现了两个人的关系,问者的形象,由此打开了一个谜一般的历史之窗。
三个疑问,每句单独一行,构成了《雪》的文学表达的节奏。缺乏戏剧性情节的小小说,也要有节奏。短暂的问与复杂的想,构成了外在和内在的节奏。人物沉浸在一种状态里。小小说可以写一种气氛(汪曾祺说过气氛即人),一种状态。雪与血,生与死,冷与热的关系,已启动。如同鸟起飞。读者不妨领略随后韩江的多个比喻,“雪花像羽毛一样慢慢飘落”“一场仿佛许多白鸟在无声降落的鹅毛大雪”,雪与鸟互为比喻(仁善养了两只会说话的鸟)。节奏体现在动与静之中,病房的窗内两个人静坐,或说或想,动的是雪花。
世界小说演进到当下,已经明显地发生深层的变化。尼采曾宣告“上帝死了”,也有作家宣布“作家死了”“人物死了”或“小说死了”。但是,小说不断重生,太阳照样升起。韩江的《不做告别》里的视角:作家与人物一致,在有限的视角里,探寻历史的谜团。韩江的叙述,也是第一人称“我”——庆荷的自述,其语调体现了视角:一是叙述的态度,仅《雪》这个切片,有几个词值得留意,即“似乎”“也许”“可能”,那是吃不准、不确定、难掌控的态度,不仅在一个小小的病房里,随着小说的展开,“如果”“或许”“是否”等不确定的词频繁出现,甚至肯定又否定,否定又否定,而且,与雪的意象纠缠在一起。二是人物的疑问也与叙述的态度相吻合,《雪》中的三个问,可窥整部小说之一斑。随着探寻“真相”的广阔、深入,追问、拷问、自问,他问、天问地问,各种各样的问题遍布,而且往往是只问不答,但人物的行动那么执着。仿佛作为读者的我也被问了,我看见,“上帝死了”,而作家还活着,人物活着,小说活着,以另一种姿态活着,活得艰辛、坚韧。
韩江的小说,每一部都有基本颜色,《白》《不做告别》,是白之书。只不过表现方法各异,指向的均为记忆中的生与死。写死,同时写出了生,有光,有爱。《不做告别》有三部曲,第三部为《火花》,那是对生命的“不做告别”。雪的意象的呈现与升华,决定了《不做告别》的完成度。而关于屠杀的故事隐着(然而数字已显示)。
小说是提出问题的艺术,经典小说则能提出高级的问题。同样写“凶杀案”,马尔克斯中篇小说《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关键词是“张扬”,而且是“事先”。两个兄弟杀一个无辜者,像做广告一样,在小镇张扬,还走街串巷地绕着“张扬”,但居民只听不传,保持沉默,没人通气,没人劝阻,兄弟俩不得不动手杀了。与其说被杀者处于孤独,最大的孤独在于杀人者。对问题的探寻决定了此作的经典品质。就如同《等待戈多》,重要是“等待”的状态,而戈多出不出现,长得怎样,已虚化为象征。《不做告别》,庆荷、仁善作为被卷入集体“凶杀案”不知情的后代因70年前的惨案结伴而行,抱着身心的病痛,探寻“问题”。尽管历史的真相被遮蔽、不完整,但重要的是对“问题”探索的精神状态已完成。那么,我看见的是有意味的、完成度颇高的《不做告别》。而片段《雪》,也像漫天大雪中的一朵,完成了“这一个”。大与小,各自成全了自己。微妙的是,置于长篇小说,《雪》能融入整体,“拎”出来,又能独立成篇,进退自如,状态自然。就像小说里的人物接了一朵飘飞的雪花——一个独立的晶体。
故事经营的是情节,意象营造的是细节
问题的探寻、意象的飞翔,以及象征、隐喻的运用,既构成了小说的完成度,也显示了小说的当代性,从而预示了小说的可能性。小说固然要“讲一个故事”,却将故事的骨架潜隐,突出唯有小说该做的事儿,从而提升小说的品质。作家应当意识到,显形的故事模式已穷尽了。
《不做告别》,线条清晰、单纯,情绪朦胧、繁杂。晚辈探寻大屠杀遭受不幸的前辈,具体为两个年轻女性携手,接近妈妈的房子、箱子,发现了残存的历史“真相”,而在探寻中,情绪如同雪花、鸟儿纷飞,妈妈的形象逐次清晰、丰满。所以,我选择《妈妈》这一段切片,已预示着妈妈是历史惨案的亲历者、知情者。韩江写妈妈,先由“方言”切入,方言与故乡休戚相连,那也是惨案发生地。不过,《妈妈》里惨案隐伏在背后,显露出的是方言。韩江的小说《白》,主要采用这种表达方式处理显与隐的关系。
《妈妈》这一段可作为一篇优秀的小小说。我跟主人公庆荷一样,日常交往的熟悉的朋友,突然对方操起故乡的方言,我会感到被踢出局,陌生、隔膜。故乡,方言,旅行,移民,《妈妈》体现了当今普遍的题材,热门的话题。庆荷和仁善一起旅行的第一年,仁善说了一口“完美的首尔话”,也很少提及故乡。但“某个晚上”,仁善用公用电话给妈妈打,用了“我”无法听懂的方言,还面带笑容,“是什么那么有意思啊,和妈妈一起?”引出妈妈看篮球、足球,不懂规则却喜欢看球赛,以填充寂寞。这是第一次展示妈妈的形象。庆荷采取学习济州岛方言的方式深化友情。仁善教庆荷说济州话的细节,惟妙而有趣,竟然将方言与风力的关系传达出来:“那里风很大,所以语尾非常短,因为风声打断语尾。”就这样,“仁善的故乡只剩她教给我的方言——语尾简短——”以及“妈妈像孩子一样的奶奶形象”。对妈妈的了解,随着探寻的深入逐渐丰满。妈妈是故乡秘密的收集者和守护者。
就故事层面看,当今的小说的主流,已由戏剧化的显形故事转为碎片化的隐形故事,着力强化了意象的呈现和经营。《雪》《妈妈》放在长篇小说《不做告别》里,是别有意味的片段,但“拎”出来又独立成篇,构成了大与小、显与隐的关系,各自达成了小说的完成度。小中孕育着大,是全篇主导性的元素,雪与人、鸟与人、雪与鸟、树与人在强劲运行中,增殖、扩展、弥漫,呈现轻逸的动感意象。意象决定了《不做告别》的完成度,也是小小说的可能性,故事经营的是情节,意象营造的是细节。
至今记得,儿时我陪同小羊倌去沙漠放羊,暮归,进圈,晚风送来饭香,我的鼻子尖,径直沿着香气铺过来的无形的路走,而绿洲里有各种各样物状的有形的路,香气的小径穿过了物状的路。现在,意象如同气味之路,故事如同物状之路,也都成了文学审美之路了。小说作家怎么写,其实是让人物自己走。
回望长篇小说《不做告别》,怎样能让读者“不做告别”?其实是那些阅读过程中值得回味并铭记的永恒瞬间。比如火苗——第一人称的“我”,在行动中想起“小时候曾经把手伸进火里”的反应,小孩用手迅速穿过酒精灯的火苗以此证明自己的勇敢,其实也包含着恐惧。比如葬鸟的情景——小鸟的影子,噩梦里幽暗的树木,所有的细节都被占主导作用的雪牵动,形成内涵丰富而有灵气的飞翔姿态。小说不就是既写出形而下,又能写出形而上吗?意象与人物有机地融合,从而达成了长篇小说的完成度。一部长篇小说,整体与局部,犹如雪天与雪花的关系,要让读者像主人公庆荷捧接一朵雪花那样,感受到“晶体”的微妙。
(作者系作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