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一忱的工作室,一台掌上游戏机正运行着他的作品。绿色像素的画面亮起,奶奶坐在椅子上,喝着橘子汽水,午后的阳光落在身上。像素的小人推着她出门散步、吃药、洗澡、盖好被子——一切都与现实中一样。
这款名为《奶奶》的游戏五分半钟左右,没有关卡,也没有胜负。它唯一的目标,是重复、再重复那些已经消失的日常。
这是周一忱陪奶奶走完生命最后半年的记录。2024年4月,31岁的他回到武汉,照顾摔倒后生活不能自理的奶奶。那段时间,他几乎把全部生活重新安排了一遍:早上七点买包子豆浆,中午去食堂打饭,晚上帮奶奶洗澡、涂身体乳,再备好第二天的药和热水。半年后,奶奶在重阳节那天去世。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周一忱常在梦里见到她——忙着擦玻璃、收拾灶台,像她健康的时候一样。
为了留下那段时光,他用GB Studio像素游戏平台做了一款游戏,名字就叫《奶奶》。这个游戏很快在网络上走红,它被收录进2024年100件当代艺术作品年鉴,受邀在国内外展出。评论区里,有人留言“我想我外婆了”,也有人说“很久没被一个游戏感动”。原本只属于私人记忆的情感,被陌生人重新拾起,在屏幕的另一端获得共鸣。
周一忱和奶奶。图/受访者提供
今年重阳节,是周一忱奶奶去世一周年。我们与周一忱聊了聊他的作品,以及奶奶去世这一年来他的生活。周一忱并没有把自己当作讲述悲伤的人。他更在意一个创作者如何在私人经验里寻找表达的形式,又如何让技术、艺术与情感交汇。他原本把这次走红当作一次意外,未曾料想这个游戏会引起如此大的关注,直到女友告诉他,这场情感的共振不是偶然,“因为爱是最伟大的魔法”。
【1】一周完成了游戏小样,结尾设定源于一个梦
九派新闻:是什么具体的瞬间或想法,让你下定决心要制作一款游戏来纪念奶奶?
周一忱:去年,我准备去照顾奶奶的时候,就有想记录的念头。那是去年3月8日,我准备带我爸爸去深圳看病。但是当时奶奶身边还是小叔在照顾,后来到四月,小叔也生病住院了,我就从深圳回来去照顾奶奶。刚开始那段时间,我和奶奶都在互相磨合,也在调整自己,没那么多精力真正去动工。到了7月,我发现奶奶身体状况明显下滑,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开始记录。
九派新闻:游戏里有哪些场景是真实还原的?这个游戏你做了多久?
周一忱:房间的格局、家具的细节,几乎完全一样。现实里奶奶房间是什么样,游戏里就是什么样。其实,游戏的demo做得非常快,一个星期就做完了,因为这个游戏内容是循环的:醒来,照顾奶奶吃饭、洗澡、睡觉,然后再醒来,就这样不停循环。但是我觉得这个作品它很平,也没有想到该用什么方式结尾,就放到一边了。
直到9月15日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奶奶坐在圆桌前吃饭,她看起来很懵懂,就像现实中那样,她分不清白天黑夜。我感觉自己要出远门,正和家人道别。突然,奶奶坐上一个巨大的黄色纸飞机,飞上天空。一只鸟跟着她,一起远去。
没多久,在重阳节那天,奶奶真的走了。在殡仪馆时,她的骨灰盒上画着“驾鹤西去”,那一刻我觉得这个梦像是一种预告。我不断回溯跟她相处的一些过往,一些生活细节,一些争执,一些很有意义的时光。当时情绪总是反复涌来,我就突然想到那个游戏,就把这个梦里的桥段加到游戏里做了结尾。
九派新闻:一般游戏会强调“对抗性”或“娱乐性”,但《奶奶》似乎反其道而行。
周一忱:其实我的创作一直是想用游戏作为艺术表达的载体,而不是去强调它的娱乐性。所以我会刻意回避那些“游戏性”的东西。在我的作品里,“反游戏性”反而成了主旋律。它是循环的,没有竞争,也没有奖励或惩罚。这些在大众电子游戏中很突出的特征,我都尽量抹去了。
当这些外在机制被拿掉后,玩家就不得不去思考:这个游戏到底想表达什么?当我的理念被理解时,对我来说,这个游戏就已经完成了,我不奢求让它变成一个“完美的游戏”。
周一忱的部分游戏作品。图/九派新闻 万璇
九派新闻:会担心这样让受众面变窄吗?
周一忱:其实现在看来,它可能并不是那么小众。大家的反应能让我真实感受到,哪怕他们不亲自去玩,只是看,也能感受到。
九派新闻:游戏里面你选择的是黄绿像素风格,是因为它比较能让观众代入吗?
周一忱:其实不是。那时候我只是把游戏里的角色当作我的奶奶。后来才发现,观众看完都会说“像我的外婆”“像我的妈妈”。我才意识到,《奶奶》成了一种情感的载体。它不再只是我个人的表达,而是一种可以让人们投射和连接的情感容器。
【2】人走了,真正能留在别人内心的是自己的品质
九派新闻:能说说你和奶奶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日子吗?
周一忱:我们是去年4月到8月一起生活。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常大概是:我每天七点起床买包子豆浆,中午去食堂打饭,下午推她下楼散步。一开始家里没有轮椅,我给她买了一个。她晚上九点睡觉,我就做自己的事。睡前我会把第二天的东西准备好:热水、高血压药、牛奶、饼干。因为奶奶醒得比我早,我怕她饿,就提前准备点吃的,再去睡觉。一周我会给她洗两次澡,每次洗完帮她擦身体乳。
九派新闻:摔伤后,你们的关系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这种转变有哪些令你不适应的地方吗?
周一忱:我搬去照顾她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就从“孙子”转向“护工”这个身份,因为你站在一个晚辈或者是一个亲属的角度,很多东西你很难狠下心来做,当站在护工的角度,我知道我是需要这样做。比如我帮她洗澡时,她会不好意思,我就说:“别把我当男的看,就当我是你的护工。”
我学画画,对人体观察多,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看到她的身体,会有酸楚的感觉。年轻人的皮肤和肌肉是充盈的,而老人的身体比较干瘪,那种生命力的流失是肉眼可见的。
但是开始奶奶是不接受我照顾她的,我就战术性地发脾气。后来在奶奶的眼里,我的身份有时是她的孙子,有时候又是她的管理者,因为后期她的意识已经有点错乱,有时她的闺蜜来看她,看见她穿着我买给她的衣服时说,“孙子还给你买新衣服,对你真好啊”,但我奶奶就说,“这是他的工作要求,这是工作服。”
九派新闻:你是不是从小就和奶奶关系很好?
周一忱:我和奶奶的感情确实很深,三岁以前,我和奶奶一起生活,因为那时候家里没有房子,我爸妈住在宿舍里,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当然这种很深的情感,可能一部分是因为我那半年跟她相处下来的时光。
九派新闻:照顾奶奶的那段时间,会让你对奶奶的了解更深入吗?
周一忱:会让我对奶奶有了更多维度的认识。比如,我听到她的同事和朋友们说,奶奶是一个宁愿辛苦自己也不愿去麻烦别人的人,大多数都是别人来麻烦她。再比如,她最早是在造纸厂当工人,后来去大学里面当图书管理员;她还跟我讲,抗日期间,村里的女性都要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跑到山顶上去躲着,或者躲在芦苇荡或者草沟里。在这些故事里面,我会觉得我和她的相处,只是在她当奶奶的这个阶段而已。
也是那段时间,我会发现奶奶的人缘特别好。而且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这跟社会身份、职位或家庭情况无关,只是因为奶奶的品质。所以这也会让我觉得其实人的品质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标签而已。最后人走了,真正能留在别人内心里的就是自己的品质。
九派新闻:这些认识会对你有什么样具体的影响?
周一忱:曾经,我认为只要创作出令人惊叹的作品,或积累一定的财富,就能赢得他人的另眼相看。但通过照顾奶奶的那段日子,我逐渐意识到,这些东西或许都是虚的。每天推奶奶下楼散步时,她家楼下有个小花坛,周围坐满了老邻居。他们当中不乏退休干部、教授,可到了这个年纪,大家都一样——安静地坐在小花坛边,聊的无非是子女的工作、自己的身体。
经常的相处让我逐渐认识到,许多当下无比看重的事物,拉长时间来看,其实不值一提。我越来越觉得,人生就像由一个个“当下”串成的项链,而时间本身,更像一个循环的圈。这让我反思,也让我看见从前的自己,一个内心脆弱敏感,却总把自己武装得很好的人。
而与奶奶相处的那段日子,像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她面对困难时的乐观与坚定,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这颗种子如今慢慢发芽,不断反哺给我一种坚韧的力量,让我不再轻易被挫折打倒。
【3】“爱是最伟大的魔法”
九派新闻:《奶奶》这个游戏,有给你带来什么影响吗?
周一忱:《奶奶》游戏里有个桥段,我在厕所照镜子,镜子上写着“31岁的我,一事无成”。那是我真实的状态,一事无成,但并不迷茫。我知道自己的终极目标是做艺术创作,只是那时还在调整心态。后来通过《奶奶》这个作品,我认为艺术家是要有社会责任感的,我希望让更多的人从我的作品中得到这种正面的能量,我只是这些能量的代理人或话事人。
《奶奶》游戏中的一个画面。图/受访者提供
而这些积极的能量也是在照顾奶奶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收获,比如人死的时候是什么都带不走。那么,人自身究竟能带走些什么?奶奶的故事告诉我,人的品格是可以被带走的。它不会随着生命消失,反而会化作他人心中对你的基本印象,持续地产生影响,长久地存在于别人的记忆里。
九派新闻:一年过去了,现在再回头看对奶奶的情感是不是有些变化?
周一忱:奶奶去世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情绪还时不时有些波动,尤其到晚上的时候,会想到跟奶奶以前相处的一些细节,但我总会想不好的地方,或者是一些有创伤的地方。比如,当时我与奶奶的争执,或者想起奶奶摔倒的一些场景,会让我内心很愧疚,我时常觉得自己其实可以更耐心,更全面,做得更好一点。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会做梦梦到奶奶,梦到她自己在家一个人忙活,踩在一个木凳子上面擦玻璃,擦灶台这种场景,她还是保持健康时一贯忙碌的状态。醒来后我会到奶奶遗像前去烧炷香,或者坐在她生前睡过的床,那种情绪才会平缓一点。
但是今年春节后,这种感受开始慢慢少了。尤其是春夏之交的时候,我又梦到了奶奶,梦到奶奶躺在床上,我就坐在床尾回头看她。她跟我说了一句,她要我别拉扯,不要进行情感上的拉扯,好像从那次梦之后,我觉得我得到了某种净化,从中释怀了。我就再也没有对奶奶任何情感上的愧疚感,或者陷入一种负面情绪中。
周一忱。图/受访者提供
九派新闻:又到一年重阳节,距离奶奶逝世已经一周年了,现在会偶尔想起奶奶吗?
周一忱:会,有时候翻翻相册找东西不经意看到了她的样子,或者说在院子里看到其他老人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但现在我会想到,我奶奶还是蛮幸运的。因为我觉得那个时候有我陪伴她,哪怕我跟她有争执,有磕碰,有些不愉快,但重要的是我在陪她。
九派新闻:现在有新的作品在酝酿吗?
周一忱:有,还是从自身出发去重新分析自己的经历和想法,比如说就像我刚才说的,很多人在回看自己过往的选择时,有时会很后悔。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有时我们在回看自己没有选择那条路,会忽视自己正在走的那条路。我想以这种角度来进行创作。不过目前来说还是比较抽象,只有些大概的想法,还没有开始做。
九派新闻:会给《奶奶》游戏出一个新的版本吗?
周一忱:不会,就这样。艺术创作还是想保留它的这种本真性。
九派新闻:现在再回头看这个游戏,你会觉得哪里会有点遗憾吗?
周一忱:确实有一个遗憾。我清楚地记得,去年8月16日,接近傍晚时分,我推奶奶出去散步。那天晚霞特别美,我推着奶奶去了她以前工作的地方,在她曾经工作的图书馆、操场和校园主路上慢慢走着。那时她虽然神志已不太清晰,但故地重游,依然能触景生情。后来我们走到湖边的柳树下,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当时有个女生突然走过来,问需不需要给我和奶奶拍张合照,我当时觉得有点意外。她用她的手机帮我拍,但因为夕阳逆光,拍了很多张都不太理想,她有些不好意思,还问要不要传给我,我因为不想麻烦别人,就婉拒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该这样。一方面我拒绝了一份善意,另一方面那组剪影如今想来对我而言也很重要——它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画面,如果在游戏里能把散步的段落,安排在一个河边的场景,把我和奶奶的剪影放进去,可能会很好。
九派新闻:你如何看待这个游戏的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