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观众却输给市场，这部9.2分的武侠动画为何陷入困境？
作者 / Pel
排版 /这小子
“如今大厦将倾，洪水将至，将军这么倾力而为，又有什么意义？”
“剑定三式”对阵“狂沙刀法”，被朝堂抛弃的卸印将军大战处心积虑的匈奴大将，“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2024年2月，国产武侠动画《枕刀歌2》播出第14集，最后一场酣畅淋漓的激战结束后，主角们告别腐朽的制度，放下过往的执念，迈向新的人生。
这部素以“能打”著称的动画，也在彼时到达了口碑顶峰，成为2024年国产动画豆瓣开分第一，在23年开播的国产动画剧集中，评分仅次于《画江湖之不良人6》与《雾山五行·犀川幻紫林》。
3年前，由更三动画制作、腾讯视频独播的《枕刀歌1》横空出世，讲述一名全家被灭门的少年何方知的复仇之路，主角每集寻到一路江湖仇家，见一个杀一个，剧情推进干脆利落，打斗设计奇招频出，直到最后发现令人错愕的真相。武侠题材式微的当下，《枕刀歌》却用极度风格化的方式展现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成为中国动画界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3年后归来的《枕刀歌2》，乍看似乎还是那个味道，但观众越往后却越能发现，第二季在剧情编排、角色塑造、武打设计等方面，其实做出了不少大胆乃至激进的改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招来了争议，以及诸如“看不懂/回忆太多/打斗乱”这样的批评。
《枕刀歌2》台前幕后发生了哪些变化？背后动画公司面临怎样的挑战？他们的现况如何？笔者联系到了更三动画创始人与总制片人刘波，为大家讲述《枕刀歌2》幕后的进化与突破，妥协与遗憾。
刘波
01
没有对标，武侠世界的群像“接力叙事”
《枕刀歌2》的故事依然始于主角的寻仇之路，何方知夜袭官邸，突破重重护卫，大战罗刹刀高手，结果却发现幕后操控的黑手，不过是一个胆小怕事的贪官。寻仇之路告一段落，何方知反而感到信念崩塌，无路可去。
处在这样迷茫失落的心境中，主角接到了一份委托——镇守虎口关的定武侯杨烈将被朝堂弄臣召回京师，主角负责一路护送。
第二季的舞台，发生在多年饱受胡虏侵扰的边塞。腐败僵化、实力孱弱的朝廷无力保护百姓，直到杨烈前来镇守虎口关，励精图治多年，却被猜忌拥兵自重。
押送途中，他们多次遇到匪贼“苍狼堂”势力的劫掠，激烈的战斗一场接一场，何方知也在此过程中结交、见识了许多人和事，从“见自己”到“见苍生”，主角逐渐想明白了如何在江湖上走下去。
说自己是“群像剧”的影视有很多，但《枕刀歌2》做的尤为决绝，采用了一种名为“分视角接力叙事”的方式。
简单来说，《枕刀歌2》每隔3集就切换一次视角，14集当中，总共有5组角色、5个章节；虽然时而倒叙插入对应角色的回忆，但故事总体依然呈线性发展，不同来历的5个角色的命运交汇在当下，围绕着护送杨烈的主线向前发展。
如下图所示，集数与角色的对应关系大概是：
1-3集：负责护送杨烈的主角何方知
4-6集：有一身抱负却只能寄人篱下，负责押送将军的周千户
7-9集：与主角有杀父之仇但能力微弱的少年龙充
10-12集：本欲隐世边塞却痛失亲人的江湖高手蓝三一
- 13-14集：守护边塞的定武侯杨烈将军与麾下秘密组织夜不收
笔者二刷时做的观影笔记
相比起聚焦主角一人冒险、每集杀一个仇家、甚至台词都没几句的第一季，《枕刀歌2》在叙事上的转变可谓巨大。
《枕刀歌2》的制作开始于第一季完结后，刘波也与编剧团队一同撰写原创故事，这种“接力”叙事，是他们在复盘第一季反馈后的有意为之。
刘波说：“《枕刀歌1》豆瓣开分的时候是9.3，但后来一直往下跌，到现在8.2。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内部就在分析这个问题：大家都说文戏不够好，追更的时候每周一集是爽的，但回过头（补番）会感到疲惫……虽然第一季的角色也是往群像塑造的，但还不够。所以在《枕刀歌2》，我们想在编剧层面有所突破。”
“（分视角叙事）要让观众不反感……其实是挺难的，但我们还是觉得要有所突破……而且第二季之于整个《枕刀歌》系列的构想中，就是希望让何方知‘见苍生’，故事发生了实际可能就一个月时间，但我们希望让观众从上帝视角感受到江湖里边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好人，有坏人，有人为国为民，有人潇洒自如，有人被自己的执念控制。”
刘波向我们透露，分视角的故事结构大大增加了《枕刀歌2》编剧、制片乃至运营宣发的难度。但在反复权衡之后，团队决定还是做一次这样的的尝试。为了让叙事更顺畅自然，《枕刀歌2》的剧本设计尤其注重集与集之间重点角色的戏份衔接，并在每集开头添加一段确立本集基调的念白。
第4集念白
刘波坦言，这样的叙事结构导致主角何方知在《枕刀歌2》存在感相对较弱，更像是带领观众领略群像的“摄像机视角”。那些在其他动画中被标签化、被一笔带过的配角，却是《枕刀歌2》角色塑造的重点。
“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即便再普通，也都是有信念支撑的。我们就是要去讲清楚角色背后的价值观是什么，这些人可能是复杂的，可能是简单的，但不能是片面的。”
例如第7集登场的龙充，正是第一季第1集被主角寻仇灭门的羊汤店老板之子，父亲死后，它成为无处可去的流浪儿，立志报仇，受杨烈将军恩情学了武艺，却又为保护杨烈而不得不与杀父仇人并肩作战。
再如反派角色黄颜是一名武痴，因不满只有师弟蓝三一得到逍遥掌最后一式“若水掌”真传，跟随其来到边塞，往后半生一边记恨师弟，一边修炼“非水非掌，而是二者之中虚空”的最后一式，最后却被告知最后一式并不存在，虽早已自行参悟出了绝招，却被戏言困了半生，终究自行了断。
刘波本人最喜欢的角色之一，是负责押送杨烈将军的锦衣卫周洛宾，他身居千户官职，却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朝堂斗争借刀杀人的棋子，押送杨烈无异于让他带着手下的兄弟送死。
刘波说，这个角色的原型其实是他现实中的一位公务员朋友，工作多年的他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十分成熟、圆滑，但只有在朋友聚会的酒后，才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到过去理想、激情的一面。
正是基于这样的生活体验，刘波设计了第5话“但愿长醉不复醒”中，周洛宾醉酒舞剑、吟唱《将进酒》的桥段。
“我每次跟人家聊就会说，《枕刀歌》的主题就是‘在大时代下个体的苍白无力’，但是，不管时代变好还是变坏，你必须还是要去做出自己的选择。”
02
不用动捕，工业化与风格化并不矛盾
扁平化、粗线条、像游戏……“三渲二”无疑是人们提起《枕刀歌》视觉风格时最常出现的关键词，为什么更三动画要选择这个有些小众的风格赛道？
刘波说，团队采取风格化渲染并不是为“省钱”，而是因为团队在审美上能够达成共识，作为一部没有原作背书的原创动画，也需要有差异性的视觉风格才能在市场立足。
在他看来，如果将“三维动画风格”和“二维动画风格”各自理解成一条轴线的两个端点，包括《枕刀歌》团队在内，如今全球动画团队都正处在这条线上不同的截点，分别探索如何平衡、折衷、糅合出独属于自己的风格。
“《蓝眼武士》是三渲二，《蜘蛛侠：平行宇宙》是三渲二，日本的《动物狂想曲》《宝石之国》也都是，但他们的风格其实都不一样，在这条轴线上选择不同的截点就会有不同的效果。”
美国动画《蓝眼武士》
日本动画《Girls Band Cry》
《枕刀歌2》
另一方面，采用三维动画而非二维动画工艺，是出于制作产能的考量，是为了“通过工业化的方式实现比较好的艺术效果”。4年时间，更三动画出品制作了3部动画剧集（《枕刀歌1+2》《武双姝》）和1部网络电影（《枕刀歌之尘世行》），总时长接近1000分钟。
《枕刀歌》系列的总导演名叫薛锦胜，他也是更三动画的联合创始人，作为广东老资格的三维动画师，曾参与《猪猪侠》《果宝特攻》《超兽武装》等知名动画的制作。一度转行薪资待遇更优厚的游戏行业，最终仍然选择“回归”用动画讲述故事。《枕刀歌1》中颇受好评的打戏，就是由他一手包办设计的。
薛锦胜
“我和胜哥就是在做游戏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是策划，他是美术。”刘波说，“我们从17年开始搭建更三的团队，现在的美术总监和编剧都是以前的朋友，有些是真人影视行业过来的，有些是从游戏行业出来的。像我们的美术总监在游戏行业很NB，但一度很痛苦，因为游戏美术太‘视觉化’，所有东西都要好看要炫酷，但他想做的是文化考究、人物性格……于是就被我们拉来一起做了动画～”
虽然拥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核心团队，但在从零开始构建动画作品的过程中，他们也踩了不少坑。刘波坦言，第一季的制作过程是不够规范的，很多东西“随性而为”，角色体型不一致等情况偶有发生。经过两年的摸索，他们在制作第二季时为角色形象、二维特效、背景美术的风格都确定下了规范统一的标准流程，并转向采用虚幻引擎全流程制作。“我们应该是全球第一部UE全流程的三渲二动画剧集。”
在场景美术方面，《枕刀歌2》相比于第一季更加简约写意，这既是为了更好适配虚幻引擎，也是为了贴近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例如第2集的峡谷造景，就是美术总监吴伟参考了胡金铨《侠女》等经典武侠电影的结果，让景物更像山水画而非更现实。
《枕刀歌2》的打戏也得到了全面升级。从1v1为主转向群战为主，涉及大量的血拼和厮杀场景。而且，由于内部成长起更多有能力负责武打戏份的导演，第二季的打斗风格更加多元，镜头也“玩得更开”。
“胜哥这边会整体统筹，但（第二季时）具体的设计都是不同的人负责。比如说魅姬的战斗，就是我们其中一位动作导演融入蛇拳的（结果）；负责做第二季第三季团战的另一位动作导演更喜欢简单粗暴，就设计得更加凶猛。设计的人更多了，融入了更多的想法和风格。”
最后一集的大战，是刘波印象中《枕刀歌2》制作难度最大的一集。杨烈使“剑定三式”，何方知使“断魂三决”，蓝三一使“逍遥掌法”，神秘小童使“狼影疾爪”，左贤王使“狂沙刀法”与“血魔刀法”，五个角色六种招式。每一场打戏还需要设计详细的行为路线，他们从草堂口打到屋檐上，又从悬崖边打到佛像前，持续15分钟的高速战斗极致炫技、令人屏息。
杨烈将军使出“剑定三式”的画面，更融合了水墨质感的笔触和背景特效，配上饱含家国情怀与热血豪情的独白，制作组对武侠动画这一命题的思考和表达，也在此刻得到了极致的升华、释放。
刘波表示，更三动画目前为止从未采用动作捕捉，这也是他们的动画创作理念决定的——“动画里的东西，应该是真人不能完全复刻的。如果我们用了动捕，那一定是套招……（无论武戏还是文戏）我们都坚持用手K的方式做，因为《枕刀歌》有一套自己的表演风格，我们希望顺着这套风格去做，而不是把真人的细节都表达出来。手K做这么多打戏当然非常辛苦，但我认为值得。”
03
未达预期，仍在为亏钱的“原创梦”找出路
打磨两年，《枕刀歌2》终于在2023年12月上线，团队对第二季的预期，是希望在拉高口碑的同时，将IP的热度和影响力抬到新的高度。但2月完播之后，《枕刀歌2》虽然评分高企，播放效果却未达预期。“口碑更好了，但在‘量’上面没有明显增加，这个是事实存在的问题。”
《枕刀歌》在抖音播放量较高的视频
事后复盘，刘波认为分章节“接力”叙事的理解门槛较高确实是失利的一大原因。如果一口气看完，固然能感受电影一般连贯的叙事，但每周更新一集的播出节奏，太容易让观众忘记先前的故事，因此收到“不够爽”“看不懂”的反馈，评价两极分化，传播效果有限。
另外现在回看，刘波认为以龙冲为主视点的7-9集回忆戏份太多，没有照顾到这3集之于整体主线的观感。“这块的把控是有些遗憾的，经验不足。”
完结3个月后，更三动画如今的处境依然不乐观，团队人数在近期进行了较大的缩减。早前开播的另一部原创动画《武双姝》反响平平。《枕刀歌3》开发进度已接近80%，仍会维持乃至提升制作规格，并回归线性叙事，但更三动画希望进一步扩大自己作品的受众范围，正尝试由单平台独播转向多平台分发，还有不少合作相关事宜需要谈判敲定。
刘波表示，其实腾讯视频平台内部还是非常认可《枕刀歌》的，更三动画所经历的波折和变故，是多种主客观因素所导致的。经济趋势和投资环境的下行，网络平台和内容行业的变化……各种大趋势落在更三这样一家小公司头上，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动画市场的“逻辑变了”。
对动画人来说，“原创动画”曾经许诺了热血、理想、多元的未来，但在当下的环境，原创动画IP大多面临严峻的生存压力和不确定性。从前的逻辑是“先把IP做好”，市场自然会认可和买单，往后再发力运营、授权、招商、出海等事宜，但现在，如果一开始就无法确保IP拓展的能力，这样的公司恐怕会越来越难以存活。
更三动画未来主要会在下述四个方面发力：
1. 在得到投资方认可的基础上，尽快启动院线电影制作，目前电影剧本已基本完成，团队内部先前也制作过网络电影《枕刀歌之尘世行》，积攒了长片相关经验。
2. 继续研发买断制单机动作游戏《枕刀歌：白刃行》，游戏早在23年8月就已发布11分钟实机演示，采用UE5制作。
3. 探索更多出海与衍生授权的合作机会。
4. 为了生存也会接入一些改编动画，毕竟承制可以带来盈利，当然目标是不变的，即做出好的有意义的作品。
游戏《枕刀歌：白刃行》
采访的最后，刘波对我们说，虽然经历了波折，但《枕刀歌》仍是更三动画计划长期运营的IP，“只要更三动画在，《枕刀歌》就在。”
“如果没有原创IP，动画公司的天花板是很低的。所以只要我们存活，我们就要把原创IP‘死磕’出来。而做原创动画……就像是一群神经病（笑）。挣不着钱，我这么多年亏了好多钱，砸锅卖铁也要做原创。很多人可能无法理解，但这就是动画行业的魅力。这个行业的魅力就是我们想做自己的东西，就是‘理想主义’。”
“某种程度上，理想主义是一文不值的，但某种程度上，理想主义又是价值连城的……也许《枕刀歌》也好更三也好，并不能实现多么伟大的商业梦想，甚至可能还会以失败告终，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做了我们理想中的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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