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雅趣 | 如果由我来建一座花鼓博物馆
毋庸置疑，博物馆的入口自然设在松桃苗王城大门斜对面某处。
既有的巍峨城门，线条柔和的茶岭，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扬过来的苗歌声，满口乡音的背篼客，戴布帕、穿青蓝土布的大脸盘女人，皮肤黝黑、眸子发亮的孩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迓大公路，以及像鱼般掠过的车辆——当外来的你从杭瑞高速路口出站，抑或从某条绕得七荤八素的省道中钻出，欲驾车驶进松桃正大乡一座被誉为“花鼓之乡”的村子——在祖国大西南武陵山腹地的褶皱里，在峰峦叠嶂的云贵高原，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沉浸式的开始呢。
大门的造型自然要讲究。不能简单堆砌几个形而上的鼓状造型就应付了事，太过常见、华而不实的装饰也是一种敷衍。在寥廓的天地间，博物馆像一帧小小的独而不孤的身影，与之对谈，或说进入其内心世界之前需要一种仪式感，也有必要帮你藏身躲影，暂且解放无时无刻包裹你的喧嚣、困顿、烦扰，而后心无挂碍。强烈的仪式感来自无招胜有招的策划设计，在将博物馆大门交给我敬重的设计师设计落地之前，我希望他在深度理解松桃花鼓的基础上，反复研究“省略的艺术”。我想告诉他：花鼓，是松桃人特别是正大花窑人的宠爱，是松桃人特别是正大花窑人的骄傲，是松桃人特别是正大花窑人的精神含片，是松桃人特别是正大花窑人的兴奋剂，是松桃人特别是正大花窑人彼此灵魂之交的暗语，是松桃人特别是正大花窑人与古今、与祖先秘密会晤的程序、口令与代码。
去往博物馆的路不好走（如果原路不变的话），窄，弯多，但也自有曲径通幽的妙趣。在这段略显枯燥的路程，我想代表博物馆，提前叫醒每一位旅客的眼睛和耳朵：用列阵的松柏，用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地、油菜花地、玉米地，用浪潮般的鼓音，用各种击鼓姿势的雕塑……行进途中的你一次次踩下刹车，不知把方舟盘往哪里转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就继续在对松桃瓦窑花鼓的美好想象中沉浸吧，夹道欢迎的代名词可不只是拦门酒。
博物馆馆舍的建设，不差钱的话，有一具令人惊艳的建筑外壳自然再好不过。在江苏，世界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视为“小女儿”的苏州博物馆，“中而新、苏而新”的魅力至今令人向往；在上海，黄浦江畔集多功能于一体的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何尝不是无数人的心心念念？在松桃，在瓦窑，如果条件允可，我们为什么不大张其“鼓”？
从节俭出发，不拘泥于传统馆舍也是一种路径。生态博物馆、镜像博物馆、全息数字博物馆的概念早有人提出，我们不妨采而纳之，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理念，只要有心、用心，梦想就可以照进现实。只要我们运筹帷幄，瓦窑人家每一座面容素朴的房屋，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延伸展厅；花鼓传承人的每一件珍贵物事，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精品陈列；那片土地上的每一片山林、每一棵草木，都可以成为我们博物馆的内景、外景或衬景；每一位了解鼓、热爱鼓的乡亲，无需专门培训，都是我们博物馆讲解的后备军。
宽阔的花鼓广场是必不可少的。当然，绝不是把树木一律砍伐，把花草通通碾压，然后铺上毫无生气的水泥平地——它可以是立体的，可以是巍峨古朴的，可以是声光电的，可以是易组合易拆卸的，可以容纳千百位鼓手同时击鼓而歌，也可以就地上演山水实景剧，它响应召唤，为钟爱花鼓的主人和客人们时刻准备。
另辟蹊径的展陈大纲是必不可少的。一座博物馆内部展陈的孵化，最难的是大纲谋虑时的架构布局、角度切入，平庸和高妙，从章节名称便可一叶知秋，这事可千万偷不得懒，不然只会迎来糟糕的“蝴蝶效应”。我希望这座属于花鼓的博物馆能够摒弃以时间、空间、物事逻辑为架构的传统方式，作出大胆的、新鲜的表达。譬如借鉴御窑金砖博物馆，做一个“鼓的自述”式的陈列，用诗意的、拟人、多维的方式，讲述一个鼓的修炼、一个鼓的旅程，一个鼓的时代；譬如借鉴电影，作一个“我和我的鼓”讲述，每个人从自己的角度，讲述“我”对花鼓的理解，“我”与花鼓的故事，继续将“沉浸式”进行到底。
会讲故事的陈列展览是必不可少的。松桃瓦窑的鼓不缺故事，缺的是会讲故事的人，这些故事埋藏在武陵大地的深处，散落在时光遗忘的角落，即使尘埃厚裹，一旦擦拭，必定光芒万丈。这些故事里，包括一张牛皮如何成为一台花鼓的蜕变，包括瓦窑花鼓在中国大地的归去来兮，包括一位位鼓者的爱恨情仇。只要有线索，我们都要去寻找、去发现、去搜集、去展陈、去讲述。
展厅的入口处，我希望能用一种最为妥帖的方式，安放这样一段文字——
人间有鼓舞。喜、怒、哀、乐，呈送天耳听、神灵听、人心听。
天下闻鼓声，解烦恼，长智慧，开胸襟，生忠孝，激正气，荡魂魄，度众生。
它是我，之所以想来建一座花鼓博物馆的灵感出处和力量加持。
博物馆，“物”是根基，“博”是要求，故纸堆该钻得钻，相关文献该找得找，相关文物该搜集得搜集、该复制得复制，我要以极致的诚意，相请一些对此有研究、有奉献精神的学者和松桃花鼓的传承人，帮着翻遍每一本可能载录有相关信息的文献古籍，遍寻每一座可能存放有相关物事的博物馆。沉默得太久了，松桃花鼓需要有人为它寻踪溯源，为它发出鼓音之外的声音。罗马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博物馆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建成的。
相较于具象的展呈，我更期望抵达的效果是无形与无限的感染力——
我希望这是一座被纵容的博物馆。它的展陈，它的布局，它从始建到建成，都不必受任何既有模式的掣肘。我希望投资方给定制的每一个恒温恒湿柜，都是鼓的模样，然后再大方一点，让我们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投影和屏幕，里面循环播放松桃瓦窑花鼓的相关照片和影像。我相信在屏幕时代，平面的照片也能立体起来，其价值与内涵不会低于同样不能说话的物件。
我希望这是一座不被定义的博物馆。它是融合的，绘画、雕塑、工艺、建筑、音乐、舞蹈、文学、戏剧、电影、游戏，在这里各得其所；它是多声部的，听觉、视觉在这里完满享受；它是循循善诱的，引导你更深入地阅读、聆听和体悟。大音无声，大象无形，都在博物馆有限和无限空间的褶皱里。我曾讶然于松桃绣娘集体完成的一件“花鼓”刺绣作品，鼓上有花，绣花成鼓，类似这样极美的创意，我要让它在博物馆里生根、发芽、蔓延；我曾反复端详一幅摄于松桃苗族自治县成立六十年大庆的影像作品，百人擂动花鼓、裙襟飘扬，类似这样气势磅礴的场景，我要让它们活起来、动起来、响起来。
我希望这是一座不设边界的博物馆。世界上最早的博物馆源起于人类的私藏独占之心，但最终输于时间，付诸给公众共享。我希望这座博物馆由所有热爱松桃花鼓的人共建共享，它没有大门和小门、正门旁门或后门，它就像八面鼓，四面八方都可以走近它；它没有开馆日和闭馆日，只要你想抵达，随时都可进入；它是成长的，变化的，它与光影达到联盟，是你永远不可能重复踏进的河流；它不仅仅欢迎热爱松桃花鼓的人，它更乐见自己被需要、被“利用”、被宠爱。
我希望这是一座永久不免费但游客络绎不绝的博物馆。“免费”需要厚实的财力支撑，我们的博物馆一时很难做得到。我要在博物馆内设置特色餐厅，让观众身心同时获得物质与精神的食粮，聆听鼓的故事，欣赏鼓的表演；我要在博物馆的多个角落设置捐赠处，观者可现金投掷，可扫码支付，金额随喜。博物馆的所得，将一半用于博物馆的日常管护，一半用于松桃花鼓的传承与创造。
我希望这是一座在线上线下都活得朝气蓬勃的博物馆。那些年为松桃花鼓写的剧本《让鼓声奔跑》，有朝一日我要把它改编成电影或话剧；这些年听过的诸如《酒鼓情歌》《苗家花鼓打起来》之类的本土民歌，时机成熟我要将它们拍摄成极美的MTV，让它们到处流传；线上，我期待并怂恿有更多的影像、视频作品，与线下的实体博物馆同频共振；线下，我保证所有与松桃花鼓有关的人、事、物，在这里一定会被妥善安置，温柔以待。包括每一个为博物馆建设发展作出贡献的人们，我要用一堵用石鼓堆垒成的长墙，在上面铭刻他们的头像和名字。
我希望在展馆内专门辟出一间空旷的黑屋子，客人们走进它，手机信号会被屏蔽，眼睛会被要求闭上，心会在极具磁性的声音里安稳下来，当一切归于寂静，他们会逐渐听到风起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欢呼的声音，浩大的鼓声会犹如平地一声雷，荡涤他们眉间的抑郁，抚平他们心上的皱纹，点亮他们眼目中的星火。当灯光亮起，他们会讶然自己置身鼓面之上，鼓槌就在他们一旁，他们可以握槌在手，击响他们内心的鼓点节奏；他们也可以以自身为槌，与一面巨鼓单独交谈。我相信走马观花式地传递知识，远不如让每一个走进博物馆的人，得到精神力量的传递。我相信这样一座博物馆会诠释当今世界对博物馆的定义（向公众开放，具有可及性和包容性，促进多样性和可持续性。以符合道德且专业的方式进行运营和交流，并在社区的参与下，为教育、欣赏、深思和知识共享提供多种体验），具有治愈的力量，献给困顿的人们。当他们走出博物馆，我想要看到他们焕然的笑脸。
博尔赫斯有句关于图书馆的名言广为流传，窃以为，如果博尔赫斯当年工作的地方是博物馆而非图书馆，那今天世人传颂的大概会是：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博物馆的模样。
所以，关于这样一座花鼓博物馆，我最后的一个希望是：在我老去之前，能看到它栖息在阳光下的样子，与一些有趣的灵魂，在那里虚度时光。博物馆内，或博物馆外，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不经意间能见到这么一句——
此馆建造设计的灵感，部分来源于句芒云路女士的《如果由我来建一座花鼓博物馆》。
文/句芒云路
编辑/邱奕
二审/姚曼
三审/黄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