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的维也纳,欧洲大陆正孕育着风暴,而一场思想的地震也在这座古老帝国的中心酝酿。
彼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这位开创了精神分析的维也纳心理学泰斗,正炙手可热。他身边聚集了无数追随者,其中最被寄予厚望的便是来自瑞士的卡尔·荣格。荣格,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以其对神话、宗教和集体潜意识的独到见解,一度被弗洛伊德视为衣钵继承人。
然而,这对曾关系亲密的学术搭档,却从最初的一拍即合走向了决裂。当弗洛伊德坚守性欲驱动的理论基石,认为那是人类心理的原始动力时,荣格则大胆提出“力比多”并非仅指性欲,而是更广义的生命能量,并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更宏大、更神秘的领域——神话原型、集体无意识的深邃海洋。这不仅仅是学术观点的分歧,更是一场关于人性本质、关于心灵版图终极定义权的激烈碰撞。
曾经惺惺相惜的盟友,就这样在1913年的秋天分道扬镳,留下了一个被撕裂的心理学世界,以及两座各自矗立的思想灯塔。
蜜月期:初次见面就连续交谈13个小时
弗洛伊德与荣格合影,藏于弗洛伊德博物馆 (Freud Museum)。 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两人的关系曾如烈火烹油。1907年,32岁的荣格初访弗洛伊德家中,连续交谈13个小时仍意犹未尽。弗洛伊德视这位瑞士心理学家为精神分析王国的“王储”和“长子”,甚至效仿《圣经》中摩西与约书亚的关系——自己如摩西般遥望乐土却不得入内,而荣格将是踏入乐土的继承者。
荣格则在信中炽热地告白:“我每天都为你的思想财富欢欣鼓舞,依靠从你丰盛的餐桌上落下的面包屑过活。”他甚至忐忑不安地请求:“如果能得到一张你的照片,我将欣喜若狂。”
这段学术蜜月期里,弗洛伊德力排众议推举非犹太裔的荣格担任国际精神分析学会首任主席。他对维也纳的犹太同仁们直言:“你们大部分人都是犹太人,所以你们没法为这门新学科赢得朋友。”荣格成了他打破学科偏见的希望。
裂痕显现:一次甲板上的断然拒绝
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裂痕在1909年横渡大西洋的船上悄然出现。赴美演讲途中,两人互相分析梦境。当荣格要求深入探讨弗洛伊德的一个涉及妻子和妻妹的敏感梦境时,弗洛伊德断然拒绝:“我可不能拿我的权威来冒险。”
这句防御性回应如冷水浇头。荣格后来坦言:“这时刻,他便完全失掉其权威了。”
荣格和弗洛伊德关于学术观点的分歧核心在于对人性本质的理解:
弗洛伊德视力比多为性驱力,荣格则看作普遍的生命能量;
弗洛伊德重视个人潜意识,荣格提出了划时代的“集体无意识”概念;
荣格沉迷占星与炼金术,弗洛伊德斥之为“神秘主义垃圾”。
1913:决裂之年
马克斯·哈尔伯施塔特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肖像(1921年),藏于佳士得拍卖行。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1913年9月,慕尼黑的第四届国际精神分析学大会上,火药味已浓得化不开。此时的弗洛伊德评价荣格:“他那糟糕的理论也弥补不了他那让人讨厌的性格。”荣格则反击:“尽管我十分钦佩他尝试的勇气,却十分不赞同他的理论和结论。”《1913:世纪之夏的浪荡子们》中明确指出,在1913年9月,“弗洛伊德和荣格唇枪舌战”。
这一简洁而有力的描述,如同伊利斯笔下其他瞬间一样,虽然没有详细展开“对决”的具体细节,但其将这一事件置于“9月”的年度编年之中,本身就赋予了其与彼时其他重大文化事件同等重要的地位。它暗示了这场决裂的深刻性与不可逆转性,标志着两位思想巨匠在心理学道路上的彻底分道扬镳。
戏剧性的是,这场决裂恰如弗洛伊德最著名的理论——俄狄浦斯情结的现实演绎。弗洛伊德曾直指荣格具有“弑父情结”,认为荣格潜意识中想摧毁象征父亲的他(即填补了父亲空位的“学术父亲”)。
而荣格童年时对牧师父亲的失望,使他在弗洛伊德身上投射了更强烈的对父亲形象的期待。当这位新的“父亲”表现出对权威的固守时,荣格再次经历了对父权的失望。
9月8日之后,这对曾经的师徒再未相见。
决裂之后:两条道路,两种命运
插图页出自卡尔·荣格的《红书》。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分道扬镳的师徒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弗洛伊德在1938年完成《摩西与一神教》,将摩西解释为阿顿一神教信徒,甚至暗示其埃及法老之子的身份,完成了对犹太教的“学术弑父”。荣格对此评论道,弗洛伊德虽然否定神性,却以咄咄逼人的“生物本能”取代了旧约中忌邪的上帝形象——建立了一个供奉生物驱力的世俗宗教,批判其以科学之名行造神之实的矛盾性。
荣格在与弗洛伊德决裂后陷入严重的精神危机。1913年10月,他在火车上突遭恐怖幻觉:“看见一场滔天洪水淹没了北部欧洲,黄色的浊流,漂浮的瓦砾,成千上万的尸身。”两周后,幻觉再度出现,“黄色巨浪化作血海”。这些幻象后来被记录在他秘不示人的《红书》中——这本“灵魂日记”2009年出版,震撼世界。
余响:裂痕处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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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分裂表面看是悲剧,实则解放了心理学的可能性。弗洛伊德在捍卫正统的过程中锤炼了理论锋芒。对于荣格,他的的学生玛丽-路易丝·弗兰茨后来指出:“荣格必须经由火星的冒险勇气,来追求自己太阳狮子座的玄学帝王宝座。”
两人如同互补的阴阳:
弗洛伊德带我们潜入个人潜意识的暗河;
荣格则领我们探索集体无意识的深海。
回望1913年,弗洛伊德与荣格的决裂仿佛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一个旧世界即将崩塌,新秩序尚未建立的临界点。正是这条裂痕,让人类对心灵的理解多了一条通途。
弗洛伊德与荣格的决裂并非孤立事件。1913年的欧洲,所有传统都在崩塌:
-在巴黎,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首演引发暴动,观众为颠覆传统的音乐拳脚相向
-在维也纳,勋伯格因先锋音乐会在台上被观众扇耳光
-在米兰,普拉达开出第一家精品店
-在纽约,杜尚把车轮安在餐椅上命名为“现成品艺术”
-卡夫卡在布拉格用除草治疗神经衰弱
-普鲁斯特在巴黎出版《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
……
德国作家弗洛里安·伊利斯在《1913:世纪之夏的浪荡子们》中精准捕捉了这一年的精神气质:“浪荡”——对一切传统与权威的叛逆。弗洛伊德与荣格的“爱恨情仇”,不仅是心理学史上的重大事件,更是1913年作为“世纪之夏”的有力注脚——一个充满创造性破坏与新旧交替的时代。
这些浪荡子们用叛逆证明:真正的进步,往往始于对权威的告别。
因为世界从不是被温顺继承者推动的,而是被那些敢于说“我有不同答案”的人改变的。这或许就是1913年留给我们的永恒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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