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9日晚,中国人民大学立德楼508教室中座无虚席,原本40人的课堂,容纳了近百人。许多学生在开课半小时前就赶到教室等候,为的是旁听人大哲学院朱锐老师的课程《艺术与人脑》。
下午6点,朱锐拄着拐杖,戴着手套围巾准时出现。此前的课上,他向学生们分享了一个“好消息”——以后再也不会因为化疗耽误上课了。停止化疗,不是因为病治好了,而是已经到了化疗无用的地步。
《艺术与人脑》开课时,朱锐便告知同学们,自己是一名正接受化疗的癌症患者,需要服用大量止痛片,才能站在讲台上。
讲课时的朱锐,图片来源 /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朱锐与记者解亦鸿约定:每天中午11点半,以生命与死亡为主题展开对谈。这之后除有一天间隔,对谈进行了10天。
7月25日,对谈结束,朱锐决定终止人工维生手段。8月1日,朱锐宣布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56岁。
这十天对谈的内容汇集在《哲学家的最后一课》书中,这是朱锐留给世界最后的爱与告别。
“我是按自己的标准
来判断自己的”
朱锐1968年10月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1992年赴美国杜兰大学攻读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获博士学位后相继在德克萨斯州立大学、森林湖学院就职。2018年回国,2020年8月,入职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1992年,朱锐(左)赴美国杜兰大学攻读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师从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家拉杜·博格丹(中),右为朱锐师姐、北师大教授田平。图片来源 /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姐姐朱素梅记忆中,读书和思考是朱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他与世界连接的方式。
1984年,国学出身的父亲帮朱锐填了安徽大学哲学系的志愿,这之后,他在书中找到了读书的乐趣——基本所有的课余时间,朱锐都待在图书馆,读康德、黑格尔;背英语字典,读英文书。后来他得到了学校的推荐,去了北大读研究生。
“ 我觉得我是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那种人。上一般的学校,能激发证明自己的欲望。我觉得我在安徽大学时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学生,在北大我觉得我只是一个一般的学生。我是按自己的标准来判断自己的。”
在美国读书、工作期间,他也曾经走过世界的山水,感受人文的同时,在不同的环境中思考人与生命。朋友们眼中,朱锐是个喜欢大胆尝试,并「直面恐惧」的人。一个人爬山、徒步、野外求生,挑战自己的恐惧。
朱锐拍摄的长城雪景,图片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患病后治疗期间,朱锐每日坚持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走路。后来因为体能减弱,他买了把折叠帆布椅,会坐下小歇,也会在这张椅子上和同学们通过视频交流。
朱锐的学生胡可欣回忆,2022年8月底,朱锐被确诊为直肠癌晚期。11月,在一间咖啡馆里,朱锐向包括她在内的六名硕博生宣布了自己的病情。
7月26日,海淀医院安宁疗养科医护团队为朱锐送来一张写满祝福的横幅。/图片: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朱老师经常向我们报喜不报忧,会在群里说‘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医生说我的癌细胞又被杀掉了多少。’我和同学们也都默默期待着奇迹的发生。”胡可欣说道。
朱锐去世后,学生们把他生前的课程和讲座整理发布在了社交媒体上。他的同事,人大哲学院副教授刘畅说道:“朱锐对生命的理解并不是长度,而是以‘力度’作为概念。”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力度都不减。”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生命是死亡的一部分
假若我们年纪正轻、没病没灾、没病没灾、身心健康、无忧无虑、又为什么要费心去思考死亡和恐惧呢?
与其他生物相比,人类的突出特征在于:我们是唯一能在观念层面理解、思考并恐惧死亡的生物。
对于死亡,朱锐引入了一个区分概念: “死”(dying)和“死亡”(death)的不同,在于死是生命体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所经历的一个过程,死亡则是整个生命过程的终点。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是死亡的一部分。而寄希望于长生不老、灵魂不死,无助于人们从根本上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哲学家的最后一课》里,朱锐想通过尽可能浅显的语言,以及自己和「年轻人」对话的形式,给读到这本书的人以「生命教育」。
1.
年轻人:为什么您说死亡是件很快乐的事?我观察到的发生在身边的死亡都很痛苦。苏格拉底也说,愉快和痛苦好像是一对冤家,一体两面,总是同时或者前后脚到来。
朱锐:在我看来,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它并非是对生命的否定,而是肯定,是重生。
我们总是相信草木可以复生——一根草消亡后,会有一片片草生长出来。如果我们把自己上升到“人类”,我们同样是“生生不息”的,第一个“生”是生命本身,第二个“生”,是从死亡中再生。
我们应该知道,我 们并不仅仅是“小我”,从“大我”的角度去看自己的生命,在这种非常重要但看起来很荒谬的意义上,个体的死亡是对“类”存在的一种贡献。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也许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死亡是伟大的发明」,是“生生不息”的来源,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2.
年轻人:如果用一幅画或是一个图景来描述你的生命,会是什么样的?
朱锐:我想,这个问题跟年龄和阅历有很大关系。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回答也会发生改变。
我10岁左右时,反复做过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能飞,但飞得不高。后来我了解到有一种运动叫“翼装飞行”,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一辈子的生活方式可能都是对“翼装飞行”的某种追求。
卡米耶·毕沙罗《白霜》1873年
法国印象派画家毕沙罗的画作《白霜》,描绘了一个中年人身负柴火前行,地上布满霜雪。它可能代表了我中年时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状态:享受孤独,享受这种冷静的美。《白霜》中也能看到晨光的颜色,孤独且美好—— 我所追求的孤独并非是社会性的,更多是理智上的。
安德鲁·怀斯《克里斯蒂娜的世界》1948年
我生命的第三幅画是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画中人克里斯蒂娜·奥尔森是怀斯的邻居,患有小儿麻痹的她在麦田中爬行,却一直望向家的方向。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拖着这副身躯,在追寻实际上很近的、自己的最终归宿。
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局部,1534-1541年
如今到了安宁病房,我感觉自己如同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中,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殉道者巴多罗买变成一张被活剥的人皮,被另一个人用手提着。
3.
年轻人:您在提到人类和宇宙的小大之辩时,我想到了一个具体且私人的烦恼,比如保研和考研,它们到底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在什么层面上是有意义的?
朱锐:我觉得这个问题只能你自己回答,没有标准答案。
同一件事很多人会做出不同的论断,但我觉得要看个人的追求,你的热忱和志向。我相信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种职业都有其局限性。你要清楚考研的局限性,看你 愿不愿意在这种局限性中发挥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热爱,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4.
年轻人:我身边的很多人一进入大学,最先要知道的不是自己想读哪些书,学哪些知识,而是先要给自己做一个规划。您觉得上大学对于一个个体来讲,它原本应该承载的意义是什么?
朱锐:大学只是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现象,也许未来某天它会消失。大学和所有的社会机构一样,有一定的要求和期待,你得去满足它。至少到目前为止,上大学还是给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巨大的机会去社交、看世界,拓宽自己人生的维度。
当然, 上大学不是目的,毕业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读书开阔自己的思维,让自己变成大写的人。读书永远是最好的捷径,向别人学习,听优秀者的意见,慢慢地,你的眼界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5.
年轻人:您说读书是一种捷径,那您走过弯路吗?
朱锐:肯定走过,每个人都会走。 走弯路不是坏事,遇挫折也不是坏事,但是无所谓地消耗生命,浪费时间是坏事。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环境和社会,给弱势群体做贡献。
2024年6月23日,朱锐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毕业典礼和学位授予仪式上谈了谈自己对当下年轻人中流行的“内卷”和“躺平”的想法。
「在我看来,“内卷”是欲望的博弈,“躺平”则是欲望的消磨,代表着一种低欲望甚至无欲望的生存状态。这似乎是一个虚假的两难选择。因为我们只要简单地了解欲望机制背后的一些道理,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出第三种情形—一种高欲望、低内耗的和谐社会。
我个人觉得,我们之所以“内卷”,并不一定是因为我们人多,也不一定是因为资源少,而 恰恰是因为我们的欲望被外在的机制单一化。
相反,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正联结自己的欲望和事物的价值,也许我们就可以自然地实现欲望的多元化。而当一个社会的欲望多元化之后,所谓的资源的稀缺也应该会相对缓解,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会相应地缓解。
所以并不是说在内卷之外,只有低欲望或者无欲望,而是我们可以通过对欲望的培养、发展,以及对欲望机制的自主性改造,进入一个高欲望但低内耗的大同社会。」
在与年轻人对谈的第八天,朱锐被问到一个普鲁斯特卷中的问题:“如果死后有来生,您觉得自己会变成什么人或物?”
他的答案源自一首诗。
我曾经是一个男孩,
一个女孩,
一片灌木丛,
一只鸟,
和一条跃出海面的、沉默的鱼。
“我想,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条跃出海面的、沉默的鱼。
我不害怕变成鱼在海里,小鱼可能被大鱼吃掉,也可能被人类捕捞,被制成刺身后摆上餐桌。 我不害怕这些,我觉得这件事就应该是这样的——它反而是文明的象征。”
《哲学家的最后一课》朱锐 著
部分内容摘编自朱锐《哲学家的最后一课》
参考资料:
1. 封面新闻《不惧怕死亡”的老师走了 人大教授朱锐:如果我倒在课堂上,不要为我悲伤》
2.极目新闻《告别朱锐:不惧死亡的哲学家》
3.认知科学编辑部《朱锐|哲学插上科学的翅膀|《认知科学》杂志访谈录系列》
文字编辑:李大猫 图片编辑:Yidan
运营:小石 监制:Alga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