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仅仅批评教师缺乏教育勇气，不够公平
有刚退休的老师谈起教育界的平庸，愤愤然质疑：“他们怎么连我也不如？”他的意思是，有些中青年教师，学历很高，工作条件很好，收入也说得过去，可是工作一二十年还不太了解教育的基本常识，在学生需要引导时，他们往往缺乏个人见解，不知所措或闪烁其辞。
毋庸讳言，现时一代教师基本是应试教育哺育出来的，不仅如此，作为教育管理者，校长和教育局长经历的也多是应试教育。不管后天如何反思并努力纠正，烙在受教育阶段的印记，常常表现出“从来如此”的局限性，也因此缺乏寻找教育真谛的动力。如此循环反复，学校和社会正在承受几十年应试教育的后果。
讨论教师的职业状态，不能脱离社会文明背景。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教师的职业精神应当怎样体现，目前评价观念比较混乱，在社会以升学率评价学校和教师的状态下，有职业理想的教师处境往往很艰难。在应试教育刚兴起时，不同的教育观碰撞，形成讨论、争论，尊重规律、遵守常识的教育价值观尚能影响学校和教师，然而功利主义的应试教育没有受到抑制，也没有受到理性的批判，稳步发展，开始肆无忌惮；很多学校一退再退，直至学校无法讨论，全线沦陷。如果业内能实事求是地观察学校状态及师生精神负担，应当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仅仅批评教师缺乏教育勇气，可能不够公平。
可以看到，教师守护教育常识的代价往往比较大。学校屈从于社会压力，往往无法顾虑教师的职业尊严。学校违规组织补课没有受处罚，反而能得到表扬，而严格执行教育纪律不补课的学校被批评甚至校长被免职。在这种情势下，要求教师有“教学勇气”，抵制学校的违规行为，未免强人所难。上行下效，教育管理部门要反思所作所为，不能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一线教师。
一些地方，教师职业尊严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有些学校在落实教师待遇时用“排名次”“末位淘汰”等错误做法，形成了惯例，误导了学生和家长，也损害了教师的权益。在这样的学校，教师正常表达的权利和渠道荡然无存，他们想要表达独立见解，面对的不是一两个管理者，而是强大的社会习惯势力。现今另一不正常现象，是把教育教学专业问题拿到社会平台上讨论，违反常识的七嘴八舌一直在干扰学校的教育秩序。对教师和学校，教育行政部门有管理的权威，但在社会上往往呈现的是弱势。网络上的一个帖子，一通“投诉”电话，几个家长在校门口聚集，就能把教育局和学校弄得鸡犬不宁。作为中小学教师，即使遵守教学常识，没有精力也没有可能去说服大批能自由言说的外行。坦率地说，没有很顽强的意志，真的挡不住。
退让，一步步退让，已经没有后路。很多教师并非没有尊严，实在是精力、能力有限，他在学校没有说话的权利，他的意见得不到重视，连学生也看出“老师得听校长的”“年级组长说话比班主任猛”“做老实人吃亏”等等，也就是说，这个守常识的老师连“后盾”也没有了。于是一些老师和班主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过且过。
风吹草动，管理部门什么都怕，唯独没有对平庸的恐惧。应当说，作为管理者，面对困难和问题，校长和教育局长应当比教师更有勇气，遗憾的是，遇到问题，一些管理者瞻前顾后缩手缩脚，他们的态度影响了学校。而因为人浮于事，管理者往往又会制造困难，没完没了的评比检查和验收，至今仍在折腾学校和教师。
此外，无休止的恶性竞争与各种眩目的诱惑，让相当一部分教师丧失自我。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在此不论。
很多教师因此也会有一种错觉，认为我做的一切不过是执行指令，即使是错误的教育，也不应当由我个人负责，我何必要抗争？教师缺乏职业精神，专业能力不强，说话也就缺乏分量。在一些学校有这样的现象，管理者做出了错误的决策，违反教育纪律，损害了学生的学习利益，整个教师群体竟然没有一点不同意见。而当出现了问题，造成了后果，整个学校又没有任何人能勇于承担责任，集体噤声。试问，这样的学校教育，怎么可能“立德树人”？而学生在这样的氛围中耳濡目染，今后很难直面困难，他们也“立”不起来。
作为教师，是不是也该反思：难道就这样媚俗从众地混下去？选择这个职业，不是“奉献”，不是“牺牲”，而是为实现自我价值，完善自我。在强大的习惯势力面前，一些老师有自卑感，认为个人能力有限，人微言轻，可是，你站在讲台边，怎么就不能坚持做一些正确的事？教师的教育行为与态度，会影响学生观察并看待世界的态度。试想，一名学生在小学和中学十二年的学习中，他始终看到唯唯诺诺的教师，他在教室里接触不到勇于自我表达的教师。学生大量的时间在教室里度过，在这个最重要的教育场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影响他对社会对时代的判断，影响他的人生抉择，并把这样的处世态度带到遥远的未来，那时，他们仍然会认为自己的懦弱和平庸是老师教的，他们对你的课堂会有深刻的记忆。——想到那样的场景，你真的不在乎？
不管挑战如何艰巨，一些教师仍然庄重地立在讲台边，和学生一同面对各种问题，他们会温和地说“我不同意”，会声音响亮地说“我反对”，有时微笑着说“我保留意见”“这个问题不可能有答案”，有时他们会郑重地说“我错了”“我道歉”……
在学生面前，他们爱憎分明，有勇气说出自己的主张，他们淡泊名利，拒绝各种诱惑，他们站立的勇气，和那清清白白的讲台，如一盏灯，照亮了学生。
文章来源
本文选自《班主任之友》2024年1、2月（下半月刊）
作者：吴 非
编发：黄严磊
审核：汪 媛